这轻飘飘的一行字,代表著很多的意思。
代表著南朝对大渊的出兵已经有了准备;
代表著姜復生对大渊若敢犯边,有著必能將他们击败的强烈自信;
同样还代表著南朝朝廷对这位越王的行动,或许也有准备。
他捏著信纸,眼前仿佛浮现了一个英武將军勒马横枪,睥睨天下的英姿。
他缓缓抬头,看向下方的信使,“信已送到,既无君臣之属,朕就不挽留了。”
信使似乎对此毫不意外,抚胸欠身,“草民告辞。”
看著对方迈著大步扬长而去的身影,北渊朝堂的诸位心头都有些堵得慌,可偏偏又说不出什么来。
这就是输了就得认啊!
当年那一战,北渊在占尽优势的情况下,被横空出世的姜復生强行按住了势头,后续几年大战,被姜復生打没了几乎一代人,也被打断了脊樑,打散了心气,直到现在依旧不敢冒然南下。
如今哪怕只是一个姜家的信使,都可以在朝堂上来去自如,將大渊君臣视若无物。
这是何等的丟人!
但更丟人的还在后面。
渊皇环顾一圈,缓缓道:“朕意已决,此番不出兵了。”
殿上群臣,齐齐神色一动,但尽皆欲言又止。
这一刻,就连方才不愿意出兵的那些人,在心头也升起了一股出兵跟南梁一战的衝动。
“咳咳,陛下所言极是,那姜復生能在这时候写信,就说明南朝已经预料到了此事,更何况姜復生还活著,对大梁的军心士气也是极大的鼓舞,贸然动兵,的確不智。”
同样的话,若是在一个强烈主战的莽夫口中说出来,或许就是激愤之下的反讽。
但在一个一向以善解人意,阿諛君上的人口中说出,那就是在替皇帝强行挽尊了。
渊皇深深看了他一眼,意兴阑珊地挥了挥手,“都散了吧。”
群臣对视一眼,微微摇著头,走出了大殿。
今日这变故,对好战且勇猛的草原雄鹰们而言,简直就是屈辱。
而在南朝军神一封信,便压得北渊君臣不敢抬头的消息慢慢扩散的时候,大梁帝都的中京城中,正是一片喜气洋洋。
因为,小公爷的捷报传回来了。
当隋枫率先將捷报送入皇宫时,卫王正守在天德帝的榻前。
这几日,天德帝的身体状况在不断恶化。
当初身受楚王一剑而不死,是靠著他反覆的演练,刺中的非要害部位,以及那一股要为这惊天一局收尾的顽强意志,方才撑了下来。
但如今该交代的也都交代了,该说的也都说了,苟延残喘一个月,那口气一泄,也终於彻底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候了。
如今每一天,他清醒的时间,已经不超过两个时辰。
隋枫来的时候,天德帝正好醒著,和卫王一起听完了山西捷报。
他虚弱地笑了笑,“此事固然有百骑司的暗子配合,但凌岳这孩子打得也挺好。”
卫王点头,“凌岳的確是一员良將,定国公和安国公后继有人。”
天德帝笑著道:“但他那脑子,不大想得出这样巧妙的计谋,恐怕是齐政的法子吧?”
卫王经过上次在天德帝面前的逼问,如今已经不担心父皇对齐政的猜忌,笑著道:“他离京之前找齐政聊了一晚上,而且孟夫子和老太师的孙女都还在太原城,两人都很聪明,之前也曾帮儿臣参赞军务。”
正说著,寧妃娘娘端著药碗走进来,轻声埋怨道:“靖儿,別让你父皇耗费心神。”
天德帝微笑说著无妨,然后便安静地配合寧妃伺候汤药,一派温馨和谐。
在这样的时候,大局已定之下,不论是出自真心还是只做表面功夫,聪明的人都不会差事,甚至还会更尽心竭力。
那种自以为大局已定,便恣意妄为,结果落下话柄,同时失了人心的,只能说是短视愚蠢到家了。
宫城外,定国公亲自拎著一瓶酒和一个食盒,来到了舟山侯府。
但到了门口一问,才知道齐政一早便去拜访老军神了。
隨行的隨从还在遗憾,定国公却大喜过望,当即吩咐隨从去弄两只烧鸡,便赶去了定襄郡王府。
看著门口【定襄王府】的牌匾,定国公便是一阵感慨。
当年老军神挟力挽狂澜、安定社稷的顶级军功,朝野的预期都是封国公,或许皇帝厚道还会给个世袭罔替。
但当年的先帝,意外地给老军神封了王。
大梁建国百余年的第一个异姓王,震动朝野。
超出常理的封赏,往往不是恩宠,而是另有深意。
很难说这不是先帝的以退为进,故意捧杀,將老军神架在天下舆论的火上烤,逼他交出兵权。
於是,就在封王之后的数日,老军神便乾脆利落地交出了兵权,而后更是在赖君达叛逃之后,直接去了荒丘园中隱居常住,闭门不出。
如今,若非还要替卫王保驾护航,或许他还是不会住在这间王府之中吧。
一边想著,他亲自上前求见,然后还不等通报,管家便迎了出来,恭敬地笑著將他请进了府中。
面对这位曾经的镇北军主將,定国公没有丝毫托大,和他言笑晏晏,勾肩搭背地朝里走去。
来到房间,便瞧见老军神和齐政对坐著,一旁还摆著一个空位。
齐政起身行礼,老军神看著他,“就知道你会来,坐吧。”
定国公嘿嘿一笑,先將齐政扶了扶,然后坐下道:“末將去舟山侯府上拜访,得知舟山侯和將军在一起,冒昧来访,將军勿怪。”
老军神摆了摆手,笑著调侃道:“怎么?来向我们显摆你孙子的厉害了?”
定国公连忙道:“哪里,末將是打算向舟山侯道谢来著。”
他嘿嘿一笑,“自家人知自家事,我那孙子跟我一样,当个衝锋陷阵的莽夫没问题,但要运筹帷幄,使出这等妙计,定然是舟山侯教的,这不得好好感谢感谢。”
他端起一杯酒,“舟山侯,我敬你,谢了啊!”
齐政连忙起身,双手举杯一碰,“都是为了朝廷出力,凌將军也是隨机应变,英勇作战才能立下殊功,老公爷客气了。”
老军神瞧著这一幕,面露微笑。
待二人喝过酒,老军神笑著道:“前几日,老夫写了一封信,送去了北渊。”
定国公一愣,他当日没有被天德帝宣召进宫,並不知晓他们关於天德帝驾崩之后的谋划。
他连忙问道:“將军写了什么?”
老军神却没有回答他,而是忽然换了个话题,“你知道临阵指挥的三重境界是什么吗?”
定国公又是一愣,若非眼前的老人是他无比尊重和仰慕的將军,他都要吹鬍子瞪眼揪著对方的衣领骂对方装什么玄虚了。
老军神缓缓道:“第一层境界是,尽己之能。就如同你统帅一军,能够將全军之力统合起来,令行禁止,攻坚克难,这便是一个合格的將军。然而这样的本事,很难应付复杂的局面,故而成就仅限一领命之將。”
定国公点了点头,感觉这话总结得不错,自己的本事,就在这个层次。
“第二层境界,便是用人之智。能够清晰明辨敌我双方的情况,感知战场態势,將个人的作战经验转化为可以复製的指挥原则,通过各种手段形成局部的战场优势,调动所有资源贏取最终的战爭胜利。这样的人,可为三军之统帅。”
虽然其中好些词听著很奇怪,但定国公也都能听得懂,並且觉得很对。
他看著老军神,他觉得,老军神就有这个能耐,但一想又不对,老军神的本事,不应该是在最高境界吗?怎么上面还有个境界。
老军神又道:“至於这最后一层的最高境界,那就是指挥敌人。诱使敌人按照自己的战略目標行动,通过佯动、欺骗等手段,改变並制定战场的规则,调动敌人为我所用,调动他们在我们的规则下行动,从而获取最终的胜利。”
定国公咽了口口水,忍不住开口道:“这是人能做到的?”
老军神老神在在地伸手指了指齐政,“刚才这些,都是他说的,你问他去。”
齐政嘴角一抽,幽怨地看了老军神一眼,选择了將皮球踢了回去,“老军神送给渊皇的那封信,实则就是在指挥敌人。”
定国公又看向老军神,老军神笑呵呵看了齐政一眼,没再兜圈子,笑著道:“老夫也就这点残存的影响,腆著老脸写一封恐嚇之信,送到渊皇面前,你觉得他会如何选?”
定国公连忙道:“將军神威镇世,定然让那番邦偽帝潜首缩颈不敢擅动。”
齐政憋著笑,既对军旅中人对老上级的那种深厚情感有了更深的认知,同时也觉得堂堂勛贵之首的定国公这諂媚的嘴脸著实有些荒唐好玩。
老军神冷冷道:“你再这死模样,现在就走,今后也不要登我的门了!”
定国公干笑两声,这才恢復了本来面目,认真想著,缓缓开口。
“若那渊皇是个胆小怕事的弱者,自然会被嚇到,毕竟將军当年名声都是踩著北渊尸首涨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