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连日的阴雨天终于结束,只是,那几日的阴影盘踞在每个人心头,便是最后一日雷雨天,也轰天震地,令人心肺胆寒。
便是阴雨散去,宫内宫外,也还残留着肃穆沉郁之气。
先说宫外。
那些老将领亲眼见过了天子,确认天子无事,才相继打道回府,只是每个人神色凝重,就算这次牵扯之人不是自己,也依然担忧今后局势。而依附于张党的武将少了赵家这个劲敌,正在私下里庆贺,以为从此以后在朝中再无对手。
天子遇刺罢朝那几日,尚书省的气氛也变得甚为诡异。
若非裴朔说陛下不会有事,郑宽也许都要乱了,他身为尚书仆射,一旦乱了阵脚,只怕就是给别人抓到把柄的机会。郑宽虽然不知裴朔知道什么内情,但他记得,赵柱国去世的前一夜,这位裴右丞便突然称病告假了,一连消失多日,连丧礼都没有去。
赵家的事一出,他就又出现了。
郑宽辗转反侧心头难安,终于在一日逮着裴朔人影了,拉着他的袖子不许走,“小裴啊,你老实说,你得陛下信任,这些事,你究竟知道多少?”
裴朔扯扯袖子,扯不动。
他一脸莫名,这么大的事,他哪能乱说,就算敢说,您郑大人敢听么?
男人耸耸肩,无奈地叹了口气,说:“您也别担心,陛下英明着呢,您官居仆射,底下无数双眼睛盯着,可不能乱。”
郑宽:“陛下这次遇刺,应该不会有……”
裴朔可不敢说,笑着打哈哈:“陛下洪福齐天,自有上天庇佑。”
他说完就抬起双臂,对郑宽一礼,离开了。
只是转身刹那,面色遽然变得凝重冰冷。
尽管每个人都觉得他该知道些什么内情。
不管是郑宽、长宁公主、霍元瑶,还是赵玉珩,都私下里问了他,裴朔面对他们,一律故作轻松地安抚,为天子做好善后。
但其实。
遇刺之事,裴朔根本不知道。
她没有跟他说。
无人知道,裴朔忙碌多日之后刚刚回京,就听闻她遇刺时的感受,那一瞬间,一向游刃有余的裴右丞,连心脏仿佛都停跳了。
不过,冷静下来一分析,他猜到这也许是她自己的安排。
他的这位陛下啊,有时事事都爱问他,有时偏偏就有自己的想法。
别人都惜命,她却比谁都胆子大。
她昏迷的那夜,裴朔就站在书房望着那片梅林,几乎站了一夜。
君臣关系,既是保护,亦是无形的约束,牢牢囚困住了裴朔,令他可以与她推心置腹如朋友,也令他无法多跨出一步,去询问那些越界的东西。
偏偏好笑就好笑在,别人都以为他会知道些什么,试图从他这里寻求安心,裴朔无力且无奈,便也装作自己知道,为她好好安抚人心,以免出什么意外。
对外依然散漫悠闲、慢条斯理,只是那笑容里有几分真散漫,又藏了几分沉重,只有他自己知道。
直到她好起来。
她要去见赵玉珩。
裴朔看到她,想问什么,却欲言又止,临行前,她想起什么似的回头看着他:“裴卿这几日是不是担心了?”
裴朔垂睫,“臣知道陛下会没事。”
她笑着拍了拍他的肩,“朕就知道,裴卿和朕是有默契的。”
是啊,有默契。
默契到他这几天都睡不着觉。
男人直起身来,看了一眼被她拍过的肩,又抬头望了望天空,俊秀清朗的脸在天光下泛着白玉光泽,眼睛微微闭了闭,无奈叹气。
还能怎么办,又不能换主君。
继续干着呗。
裴朔本以为天子卧床是张党的机会,结果那张司空似乎心思也不在朝政上,裴朔便更方便去核查一些事,很快就从兵部档案里调取了安西副大都督濮阳钺的一些信息,以及这些年安西报给朝廷的军费等。
庭州失陷,不可能是单一原因。
最重要的原因是粮草军资,其次才是双方将领、兵力、时机决策,此外,还有些不能拿到明面上来说的原因。
裴朔必须好好查查安西。
他查到在五年前步韶沄成为安西大都督之前,濮阳钺就已经在安西任职副大都督,按理说,上任大都督被先帝查办革职,可由资历战功皆有的濮阳钺继任大都督之位,然而那一年先帝格外器重步韶沄,直接让她一边统率镇西军,一边兼任大都督、安西四镇节度使。
当时,步韶沄三十九岁。
濮阳钺四十五岁。
步韶沄上任后,首先便是以雷霆手腕整顿军纪,以军法惩治几个部将,杀鸡儆猴,甚至有几个和濮阳钺并肩作战多年、感情深厚的老将,她也照杀不误。
尽管这样冷酷无情,但短短半个月,安西上下几万将士,皆遵她军令如山、莫敢不从。
濮阳钺心里有怨吗?
裴朔稍稍沉思,又查到,早几年濮阳钺全家老小几乎都随他迁到西边,但两年前,他家人已经来京城居住。
裴朔留意这一点,派人去打听濮阳钺的家人具体住在何处,最近可有和谁来往。
宫外是这样的情况,而宫内,最令所有宫人讳莫如深的,便是赵贵君被赐死的事。
赐死的白绫,是御前的邓大人亲自送过去的。
如果说一开始还心存幻想,看到白绫之时,赵澄就彻底心如死灰。
他披头散发地坐在地上,喃喃问:“我父亲他们……怎么样?”
“陛下仁慈,不会赶尽杀绝。”
“那我……”
“陛下赐你全尸。”
“她为什么……不愿意放过我。”
他闭着眼睛,眼泪沿着脸颊,一颗颗砸在地上,“陛下以前明明说过……她是在乎我的……”
邓漪仪态端正地立在他面前,看着他的眼神毫无怜悯,只有看着至今都不清醒之人的悲哀。
她平静道:“不管陛下怎么之间权衡你家族之事,你都要死,因为你欺骗的不是普通人,而是帝王,君威不可挑衅,欺君者必须死,任何人都不容例外。”
若天下人眼里挑衅君威的人还活着,那天子的威严也将荡然无存。
至于其他原因……
其实就算不赐死,邓漪也知道赵澄活不了了。
陛下赐他一死,其实是想让他体体面面、干净利落地离去,不然等张司空亲自动手来灭他的口,他死的就没有那么好看了。
毕竟竹君之死,背锅的是他,崔尚书一定还想当面来问问他,确认儿子的死因,张司空不会允许的,一定会先一步让赵澄开不了口。
横竖都是死。
倒不如现在就送他上路。
邓漪说:“动手吧。”
“不要!我要见陛下……求求你……再让我见陛下最后一面……”
赵澄立刻惊恐地大喊起来,却被人按住,邓漪始终面无表情,看着那少年被人用白绫勒住脖子,脸色发青,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的瞳孔渐渐涣散,嘴唇颤动,似乎最后在拼尽力气呼唤什么。
邓漪看他嘴型,唤的是“陛下”。
她冰冷的神色终于有了一丝动容——也许和那些一心为了家族和荣华富贵的人不同,他是真心喜欢陛下的。
可惜。
在这里生存,最没用的就是喜欢。
邓漪转身下令:“找个地方把赵庶人葬了,不设牌位,不必立碑,景合宫上下更不必服丧。”
——
假孕之事告一段落,太医署的方嘉石也脱不了干系,女帝念在他父亲年事已高,绕了他的父亲和妻儿,只赐了方嘉石死罪。
只是圣旨还没抵达刑部大牢,方嘉石就被人发现畏罪自尽了。
到底是“自尽”还是“灭口”,就不得为之了。
同时,太医署舞弊之事闹得不小,女帝下令整顿,一连处罚了好几个一直以来仗着资历欺压后生的老太医,戚容也被顺理成章地升为了医丞。
她成了大昭建国以来最年轻的医丞。
也是第二个爬到这个位置的女医。
经过这件事,那些曾轻视她、对她冷嘲热讽的人,都不敢再说什么了,有些人以为戚容如今升了官,一定会趁机对他们报复回来,然而,戚容根本没有放在心上,除了公务之上的事,几乎就不跟他们有所交流。
这样潜心钻研、不计前嫌的态度,令他们羞愧。
“侍衣的身体本来好转了许多,近日怎么又有些受凉了?”
戚容还是唯一出入眙宜宫关心灼钰的人,别人觉得她没必要关心一个小小的侍衣,但对待病人,她一向负责到底。
她摸着脉,眉头皱紧,抬头问灼钰身边的掌事宫女于露。
于露低声:“陛下遇刺那天,侍衣不听我们劝,站在门口望着紫宸殿的方向,大概是那个时候受凉了。”
戚容沉默。
“还有……”于露小声说:“我们试了很多办法,侍衣就是不肯吃东西。”
要是陛下这次遇刺驾崩了,只怕这小傻子也要绝食跟着她去了。
戚容闻言一怔,又看向眼前安静垂头坐着的精致少年,瘦骨嶙峋的手从袖口露出来,肤色苍白如鬼魅,紧紧攥着衣裳料子。
她叹了口气,也不管眼前的少年听不听得懂,柔声说:“别担心,陛下的伤也是臣负责的,昨日臣去紫宸殿瞧了,陛下已经能如常下地了。”
少年的睫毛扑簌了一下。
他缓缓抬头,那双漂亮的乌眸里满是迷茫,看着她,似乎是在分析她说的真不真。
是不是故意哄他的。
他们都说,天子遇刺,流了特别特别多的血……朝堂都差点乱了……
戚容微微一笑,眼睛满是真诚,嗓音不疾不徐如春风:“侍衣好好喝药,臣今日面圣时跟陛下说好不好?到时候侍衣亲眼瞧瞧陛下,就知道臣没有骗您了。”她说着,还举起手,“臣发誓。”
除了姜姜,这少年最相信的就是眼前善良温柔的女医。
他缓慢地点了一下头。
“……好。”
他吃。
只要姜姜活着,他就吃。
紫宸殿中,刚回宫不久的姜青姝刚刚更衣结束,听戚容提及灼钰,稍稍怔了一下。
她这才想起,又把那小傻子扔在一边忘记了。
没想到他竟然为了自己不吃不喝……
这一个个的。
至于吗?
她心底软了软,也有些无奈,看向一边的邓漪。
邓漪点头,转身出去,很快就把灼钰带过来了。
灼钰进殿时,正好看到女帝穿着玄袍负手立在窗边,袍角由金线勾出五爪金龙,被风一吹,仿佛活龙般在衣衫上游动。
少年愣住,跌跌撞撞地朝她跑过去。
“侍衣!”
她听到宫人呼唤声回头,下一刻却骤然被抱住。
这少年弯折着瘦弱的背脊,拼尽全力地抱着她,单薄的身子在颤抖,呼吸急促紊乱。
也许他又在发烧。
灼热的呼吸灌入她的衣领里,让她如被火烧,烫得厉害。
而他身后,那些紧跟而来的宫人见状,纷纷跪了一地。
“陛下恕罪,侍衣不是有意……”
于露紧张地跪在地上,正要求情,却看到眼前的少女挥了挥手,示意他们都退下。
于露只好起身退了出去。
等殿中无人,姜青姝才轻笑道:“真是个傻子,朕才几天不管你,怎么又把自己搞成这样?”
灼钰一怔。
他松开手臂,缓缓低头,对上她明亮清澈的眼睛。
“我……”
他不知道怎么说。
她也没有恼他,只是兀自抬手抚了抚他的额头,笑着说:“既然这么喜欢朕,又为什么不惜命?怎么在朕身边待得长久?”
灼钰滚烫的额头被她冰凉的手背一碰,好像被电流击中一样,浑身都打了个冷战。
手脚僵硬,只知道呆呆看着她。
心脏如被拉扯,疼痛又酸楚。
真好。
她还是这么好。
少年扯动唇角,缓缓露出一抹青涩小心、又明艳夺目的笑,他瞳仁明亮,那双眼尾上挑漂亮凤眸仿佛蕴含着两簇火光,焚烧着她的影子。
侍衣灼钰,容色绝艳,笑起来真真好看极了。
连姜青姝都稍稍被晃了神,她低头凝视着他,似乎在凝视着眼前的小傻子,却又好像透过那双眼睛,看到了另一个狠辣、孤寂、又如火一样炽烈决绝的影子。
他伸出修长的手臂,重新大着胆子拥住眼前的少女,如藤蔓般搅缠,至死方休。
在她耳侧一字一句道:“要……长久……”
要长长久久。
她笑。
最后只说:“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