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读书网 > 红尘滚滚是劫缘 > 第十六章 洗新革面人
    当威成脱掉军装回到渡冲时,渡村的人们早就听说过,他贪生怕死,当了逃兵。威成为了给自己正名,人前人后说这实在是冤枉他了,明摆着刘大毛耍了他的。

    这天,关于刘大毛和威成之间的这个真实故事,成了威家一家人晚餐时的话题。从威家人的言语神情可以看出,他们对刘大毛的态度有了明显改变。

    “我丫头威欣说刘大毛变好了,我相信。”这是威刘氏说的,她相信爱女威欣,所以相信刘大毛的变化。

    “浪子回头金不换。”桂姑表示赞同。

    威尚一喝了杯酒,信心满满地说:“没有不透风的墙。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我相信刘大毛的为人,不管他做善还是作恶,他都会坦坦荡荡的。”

    这个真实故事,发生在解放县城战斗的前夕。

    解放军剑拔弩张,国军保安团处于极度紧张状态之中,威成承受不了这种心理压力,他的意志崩溃了,在刘大毛面前哭丧着脸说:“营座,小弟上有爹妈,需要孝敬,不想干了。”

    刘大毛向来对开小差者非常反感,但对待威成他还是有所忍耐,客气地说:“兄弟,要是换别人,我都懒得跟你说了,一句话,我把你当兄弟看待,你就别想到要开小差,跟着本座好好干,一定会干出个名堂来的。”

    威成说:“这战打的……子弹不长眼啦,连我这小命都不保了,其他东西还有什么用呢?”

    “胆小鬼!贪生怕死的家伙!”刘大毛生气了,可威成管不了这个了,还是他的命要紧,他双腿扑通跪下:“营座,求求你了,让我回家吧,我胆小,要是打起战来,腿发抖跑不动路,手发抖拿不动枪,小命自己都保不了,你看……”

    刘大毛觉得,像威成这种软骨头,就是留在部队里,不但无所用处,还会动摇军心,他满脸鄙夷地说:“好吧,看在你我兄弟一场的情面上,让你滚开。要是其他伙计,大敌当前临阵开小差,本座当场一枪给崩了。”就这样,威成离开了刘大毛的部队。

    威成没有料到的是,后来刘大毛居然率部队起义了,为县城的解放立了功,兄弟们摇身一变,不仅保全了命,还都成了解放军,刘大毛本人当上了解放军的营长,而他威成呢,不仅落得个叫花子搬家一无所有,还背了个贪生怕死的黑锅。威成越想越难受,认为这是刘大毛有意让他蒙羞和难堪。“先前要知道刘大毛有大动作,我威成怎么会离开呢?唉,可刘大毛对我没透漏半点风声啦。”

    这个故事里的威成,就凭他以往给人印象的人品,威家人也相信他当了逃兵是绝对的真实。威尚一说:“他就是那样,不会是谣言,错也错不到哪里去。”

    可是,人品归人品,事实归事实。威成的所作所为,没有对革命造成实质性的影响,政府要凭事实说话。

    在土地改革中,威成属于官埠乡政府争取大多数的那一类人,给了他重新做人的机会,也分到一份田地,成为新社会公民。

    分到田地后,威成摆出了痛改前非洗新革面的姿态。人们看到田间地头有了他出没的身影,一个煞有其事的农民模样。像犁田打耙、挑粪浇水等苦事累事,他也都拚力气干,而且不比他的哥哥威名差到那儿去。其实在渡冲,威名是一顶一的搞船能手,但干农活方面,他算不上好把式。庄稼人的活儿不难,拚的是力气,经验靠积累。而威名常年累月的劳作是在江河里跑船。

    经历了半年时间,人们开始对威成刮目相看了。比如直肠子李二叔,本来一直对威成很感冒,但现在不一样了,那天他到田里拨草,碰到带着威成去田里拨草的威尚炳,当面夸道:也不知你船老大用了哪门法子,这个害鬼威成,像换了个人似的,走正道了。

    儿子威成的重新做人,使威尚炳在人前丢尽了的脸面又捡回来了,他横眉吐气了,称赞政府的政策好:“做新社会公民,自食其力,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嘛,要想日子过得好,不老实干的话,谁都做不到。”

    土地改革中,如意堂的威家,三口人,除了当教师的桂姑按月领工资,威尚一、威刘氏各分得三亩一分土地。哑姨算是威家人,在渡冲落了户,也分得三亩一分土地。

    可是,威尚一夫妇年事已高,哑姨又是中年妇女,威家没有精壮男劳动力当家,田间地头的农活困难不能说没有多少。

    好在渡冲的农业生产互助组自发的成立起来了,家家户户在劳力、畜力、农具使用方面实行了互帮互助。威家也是重点帮助的对象。

    事先谁都想不到,自告奋勇且第一个来威家帮忙的,竟然就是威成!仿佛他过去同威家的恩恩怨怨他有了良心发现,开始他的“灵魂救犊”。

    确切的说,那天是威尚炳把威成送到如意堂来帮忙的。

    初夏时节。连日来干旱无雨,田里抽穗的禾苗缺水了。

    是个星期天,威尚一患了重感冒的第二天。早晨起床时,他一阵头晕目眩,心里发慌得很,浑身提不起来力气。看来田里的活儿只能靠桂姑哑姨她们俩了,但他觉得过意不去,打算去找互助组。

    桂姑和哑姨准备去提水灌溉,她们用的人力水车,当年本地常见,木制,状如长槽,是利用链轮传动原理提水灌溉的农家工具。——用水车提水时,一端置于水源,另一端抵达所需灌溉的目的地,用人力通过车拐子(功能似拖拉机摇把)驱动轮轴转动,带动车槽内板叶刮水上行,倾灌于地势比水源高的目的地。

    她们俩将水车抬出如意堂,刚到大门口停下喘口气,威尚炳带着威成走到跟前来了。

    长得魁实高挑的威成,跟在瘦小干瘪的威尚炳后面,让人觉得他们不像是父子俩,而像是临时拼凑起来的高低搭配,显得比例不相称。

    不经意间,桂姑瞥见威尚炳抬头向威成挤了挤眼睛,威成心照不宣,向她打招呼:“嫂子,去车水吧?我来给你们帮忙。”

    这时正好威尚一拿着一把锄头颤颤巍巍地走出来,还没等桂姑开口,他厉声厉色地回绝威尚炳父子道:“我们不需要人帮忙,你们请回吧。”因重感冒引起鼻孔气流不畅,他声音嗡声嗡气的。

    “大哥,给威成机会吧,这孩子大了,懂事多了,活也会干了。”威尚炳用央央哀求的口吻道。

    “我们不需要。”威尚一语气仍然肯定,“我不相信太阳从西边出山了。”

    “大哥,多个人手总好些吧。看你病成这样子了,赶快回去歇着。”威尚炳诚恳地说,“是威成自己要来的,他是诚心诚意的,可他又不好意思来,我把他送来了。”

    “……唉。”威尚一摇摇头,深深叹了口气。他想起了那些原本不愿再想起的陈年往事,心口隐隐作痛。

    “大哥,要不这样吧,不看僧面看佛面,是我把他送来的,看在我的份上……”

    桂姑想起给威悦给治病的时候,送到县城医院去和从县城医院接回来,都是威尚炳威名父子用乌篷船帮了忙,他们没要一分钱,心里闪电般掠过一阵感激。看看眼前,人家好意给我们帮忙呢,爹不会这么不给情面吧?

    “大伯,……给我机会吧,要不我给你下跪了。”威成耷拉着脑袋表情难过地说,双膝做就要跪下的姿势。

    “嗯?”威尚一皱了皱眉头说,“唉,这是何必呢?”

    “没其他意思,就是诚心诚意来帮个忙。大哥你就别为难威成了。”

    “难得还有这份心思,想到我们。”威尚一将锄头递给哑姨,转身进屋了。

    威尚炳的脸上掠过一丝喜悦,对威成说:“威成儿,大伯给你机会了,你要把事情做好。”

    “好诶。”

    威成手脚麻利的将水车扛到肩上,大声地说:“带路吧!”

    三个人的队伍就出发了。哑姨将锄头扛到肩上,走在前面;桂姑驮起两个车拐子,紧跟其后。她们像是扛着轻武器的女兵。而走在她们后面的高个子威成,扛着黑不溜秋的大水车,像是扛着个硕大的火箭筒。他们的目的地是,威家在渡河边的那个水田。——因其形状像个猪腰子,所以叫“腰板田”。

    到了腰板田,他们找到“田缺”(田埂上用于农田进水、出水的缺口)。哑姨用锄头挖开田缺,威成将水车上端架在田缺里,下端按进田埂下的渡河里。哑姨将水车上端与田缺之间用泥土夯实了。威成把车拐子装到水车上端两侧的轮轴上。而后,威成对桂姑说:“嫂子你们先回去吧,这儿我一个人行了。”

    桂姑站在田埂上没答话,静静地看着眼前。

    威成双手驱动水车周而复始地运转,将渡河水提上来,在他足边汩汩流淌。水流在裸露着泥巴的田底扩张,所到之处,迅速被干渴的禾苗吮吸,发出像春蚕啃噬桑叶般的“兹兹”声。

    渡冲家家户户的旱情都让人揪心。早餐过后,家家水田里都有水车在运转。人们自发互助合作,不论谁家需要人帮助,也不论谁家给人帮助,人人为我,我为人人。渡冲的整个田畈热火朝天,很像当年解放区的大生产运动。

    到了上午十时许,给腰板田灌足了水,他们三人转战到威家塘塘埂下的“大拇指”了。——这田的形状呈椭圆,桂姑怎么看也看出来像大拇指;哑姨用手比划着,原来是这田面积小,仅半亩见方,所以形像的称之为“大拇指”了。如果雨水充足,威家塘的蓄水正常,可以通过塘埂下的涵洞给大拇指放水,但现在塘水已落到涵洞下方,只能通过水车提水给大拇指灌溉了。

    威成在威家塘里将水车安放好了,这时,他们看到桂花在塘埂上急匆匆地向这边走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