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读书网 > 红尘滚滚是劫缘 > 第十四章 此情长别离
    威悦回渡冲的时候,是个初秋的傍晚。

    渡河已恢复至正常水位,此时河面平静如洗。

    乌篷船逆流而上。

    在离渡冈不远处,看见一缕缕炊烟在渡冲袅袅升起,桂姑的心也高高提起:毕竟离家有两个月了。

    威悦颤颤巍巍地出了船舱,他立在船头,眺望渡冲方向。坐在船舱里的桂姑看到他略微佝偻着的身子在微微晃动,有种风吹即走的轻飘感,她突然注意到他的身子已矮了一大截。

    “悦儿回船舱吧,外面的风大,船也不稳。”威尚一在船舱里呼唤威悦。

    威悦好像没听见似的无动于衷。

    桂姑起身钻出船舱来到船头。

    见威悦神情木然,桂姑关切地问:“怎么啦?”威悦没有反应,只听见他喃喃自语地说:“玉琢斋,我们回来了。”

    橘红的夕阳将他们俩的影子叠在一起,并牵长线似的牵得很长,从船板上一直牵到河面。河面安静得像沉沉熟睡的样子。威名不急不慢地摇着双桨,河水应和着摇桨的节奏像打出均匀的鼾声,哗—啦!哗—啦!……

    夕阳西下,晚霞满天。乌篷船靠了岸。

    五犊子一溜烟的跑到码头来接人。紧随其后,有玉琢斋的学生往这边跑来。

    船上的人看见如意堂大门前的桂花树下,威刘氏、哑姨翘首向这边张望。

    想必是威悦回来了的消息不胫而走,不大一会儿,桂花树下就聚满了大人和小孩。

    桂姑扶威悦下了船。

    渡冲里看不到往常年份的金秋景象,只有洪水肆虐过后留下的斑驳痕迹。亮色如铅的田水里,随处可见飘浮的腐朽禾杆。被河水浸泡过的田埂,沾满了土黄色的污垢。空气里浮动着烂泥腐土的气息。

    桂姑感到丝丝凉意在心头泛起,她不经意抬头望望,几只黑蝙蝠在空中悄无声息地盘旋,远处的渡冈已在夜幕里沉沦为模糊的黑影。

    如意堂前的桂花树下,众人静静地望着威悦回家。大家屏气凝神,间或有人说话,但声音压得很低,好像谁都不愿意打破这宁静似的。

    威悦虚弱的身子宛如河边摇曳的芦苇,他先是被五犊子搀扶着走路,大概走到他能看清桂花树下的人脸面的时候,他摆脱了五犊子的搀扶,自己独立行走了。

    看到威悦时不时地晃一下,一幅随时随地可能被风吹倒的样子,威刘氏的眼圈红了,啜泣道:“我儿威悦,这次生病,亏了大半个性命了。”

    站在她身边的李二叔安慰她说:“嫂子莫这样,该高兴高兴才对,先生命大,这次回来了,肯定身体好了。先生大难过后,必有后福哇。”

    到了桂花树下,威悦对投向他的目光和问候,以真诚的微笑表示回致。听得威叶氏在跟前轻声呼唤了一声“悦儿”,他轻轻地回应了一声“娘”。

    威悦被众人簇拥着走进如意堂的大门。他突然抖擞着精神直奔玉琢斋,桂姑一路紧随他。

    玉琢斋的门敞开着,他走进去。玉琢斋此刻很安静,与他身后混杂在一起的脚步声和说话声形成了反差。

    学生们像六只可爱的小蜜蜂一样,从他的身后涌进玉琢斋,涌到他身边。

    威悦转过身,正看到一位面容清瘦戴着眼镜的老先生走进来,他想这位应该是代课老师马东山了。老先生笑着向他打招呼。经后面进来的威尚一介绍,果然是马东山。

    马东山是官埠镇上一所公办学校的退休教师,被请来玉琢斋代课,过程是这样的:威悦去县城那天,玉琢斋开始放假。威尚一回家后,估计威悦一时不能回来,玉琢斋就继续放假。可是,玉琢斋倾注了威悦的心血,不能就此关门吧。威尚一找到栗子轲,栗子轲说先请个人来代课吧,等威悦回来了再还给他。威尚一说我找不到先生,保长可有熟悉的?栗子轲说这事包在我身上。第二天栗子轲就将马东山带到威家来了。马东山被威悦办义学的仁义之举所感动,来玉琢斋代课不要报酬,但为了方便他吃住在威家,住的方面在书房里安一张床就行,吃的方面威家吃什么他就吃什么。威尚一说这些都不是问题。马东山说我会给威家伙食费的。威尚一嗔道:“马先生你嫌我威家做人小气?这点事我们还斤斤计较?”栗子轲说:“你们都不扯了,马先生的伙食花费就由村里承当吧。”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

    威悦说这阵子学堂辛苦马老师了。

    马东山拉着威悦冰凉的手,笑道:“哪里哪里,威先生的仁义之举令人敬佩,我举手之劳不值挂齿,反正我退休在家,闲也是闲着。”

    “马老师真是崇德向善、古道热肠啦。”

    “威先生别这么说,现在把威先生盼回来了,看先生旅途疲乏了,待先生休息好了,我就交差了。”

    威悦从县城医院回来后,中草药一天不断。

    在用完从县城医院带回来的药后,又按照县城医院开的中药方到桂家配过几次药,可三个月过去,威悦的病情不但没有好转,而且日见加重。他胸廓渐渐的凹陷下去,身上看不出来哪儿有肉了,像是皮包的一具骷髅。他只要闭一会儿眼,就像被什么可怕的东西或许是病魔吧突然惊醒,浑身擅抖、盗汗,咯出一滩血来。

    威悦已离不开床了,靠家人悉心照料。桂姑日夜守护在床边。为了多陪护儿子,威尚一、威刘氏的每天大部分时间也是在东厢房度过的。

    桂姑注意到,床上的威悦在闭目静听玉琢斋传来的朗朗读书声时,显得平静安然。细心的桂姑就此找到马东山,马东山说让威悦先生安心休养是他的责任,玉琢斋的书声不能停歇。

    到第二年春上,无边无际的恐慌向桂姑袭来,她有了大厦将倾的危机感,这种折磨使她身心俱碎。

    床上的威悦,除了咳嗽和咯血,就是给人一个沉默和漠视的面孔了,他对所有来病床前探望的人都无动于衷了。他气咽声丝又麻木不仁,这使桂姑寝食不安,她茫然于他的生命航船正准备停靠到哪儿了。对于她来说,可怕的劫难可能随时降临了。

    威尚一、威刘氏何尝不明白?他们的儿子……唉,他们心里清楚,但不敢这么想,不愿这么想,不能这么想。他们为希望渺茫而恐惧不安,可他们还总是抱着希望。他们坚守着、祈祷着,要用真诚感动天庭、感动地府,让他们的爱子威悦平安逃离生死劫难。

    这个季节,阴雨霏霏,乍暖还寒。

    桂姑趁威悦眯眼小憩的功夫,走出如意堂,她在桂花树下徘徊、张望。她实在是想走出来看看了。

    春天已给渡冲田畈穿上了碧绿的盛装,桂姑的视线由近及远移动、扩张,哪里是油菜、哪里是麦苗、哪里是紫云英她一目了然。可是,极目处,渡冈笼罩在薄雾之中,矇矇眬眬地看不清它的真实面目。

    想必是冈上的映山红开了吧。

    她想翻过渡冈回娘家看看。她为了威悦,已经两年没回娘家了。

    两年来,娘家的人,包括桂如燃夫妇、桂扬帆夫妇、桂花,都来过如意堂。桂扬帆为给威悦看病配药,来得频繁些。娘家的人带来了娘家的问候和娘家的消息,却带不走桂姑对娘家一砖一瓦、一草一木的念想。娘家的桂家大屋虽然同如意堂只隔着渡冈,但咫尺天涯,像是隔着千山万水。

    光阴似流水,逝者如斯夫。日子总是在匆忙地奔走,春去夏来,夏走秋到,而今又秋归冬至。流逝的岁月总是要带走人世间不愿意给它带走的东西。

    人世间的悉心守护和竭力挽留,最终未能抵御了病魔对威悦的张狂。

    这是一九四八年冬天的一个清晨,病魔在掏空了威悦的肉体后,掏空了威悦的精气,最终夺走了威悦的生命。

    生离死别,如意堂的威家像是遭遇了天崩地裂的灾难。

    桂姑心如刀割,泪雨倾盆。你若不离不弃,我必生死相依。曾经的信誓旦旦像离线的风筝随风而去,飞向遥远的天堂,瞬间没了踪影。

    生离死别,如意堂沉浸在哀痛之中。威家的亲戚,以及威悦生前的亲朋好友纷纷前来吊唁,嗯,就连刘大毛都带着他的两个手下来了。

    威家人看到刘大毛这次来有所改变。他一改往日盛气凌人的架势,灰暗着脸,轻言细语,一幅同情、怜惜的表情,或者出于对死者威悦的敬畏,骨子里还有良知的因子。

    生离死别,威家人盼威欣回来送她亲爱的哥哥最后一程。可是,她杳无音讯,所有能够寻找她的线索都像断头路,走到尽头了。还是刘大毛的到来,无意中给威家人吃了个定心丸。

    拜了威悦的亡灵,慰问了威尚一夫妇和桂姑,刘大毛左顾右盼没看到威欣,他试探地问威尚一:“威悦的妹妹没回来么?”

    威尚一心情沉重地摇摇头:“不晓得她在哪,没找着人。”

    “啊?我两天前还见过她哩。”

    刘大毛这一句话说得威家人都眼睛一亮。到威尚一、威刘氏反应过来时,桂姑已用嘶哑的嗓子急切地问刘大毛了:“威欣妹妹什么情况呢?”

    刘大毛用手摸了摸脸上的络腮胡子,煞有介事地说:“其他就不清楚了,这么着吧,别急别急,她平安无事。嘿嘿。”

    再问刘大毛也没问出个所以然来。刘大毛说他帮忙打听打听,有了威欣的消息就立马来回个话,要是见到威欣本人了,就把家里的情况告诉她。

    威悦的追悼会是在栗子轲保长的主持下召开的,悼词概括了威悦的一生:……秉性聪颖,为人乖巧;少而立志,知书达礼;举办义学,泽润乡邻;英年早逝,矢志未酬……

    根据栗子轲的提议,出殡前,渡村参加追悼会的大人和小孩人人动手,在威悦安睡的灵柩上扎满了五颜六色的纸花。出殡的时候,玉琢斋的六个孩子身着素服,一路举着花圈。所有这些,让天堂之路在花丛之中,以示对逝者的怀念、尊重和祈福。

    出殡的时候,刘大毛一声令下,“送我兄弟威悦登天堂之路吧!”他和他的手下站在如意堂大院内干涸的天井里,掏出歪八字枪,“啪!”“啪!”“啪!”一同朝天连放了三枪。

    威悦安葬在渡冲的源头之上,坟向朝南,坐拥渡冈,俯视渡河。

    生者如斯,逝者安息。到了腊月,大雪纷纷扬扬的下了三天三夜,平地都积了一尺多厚。桂姑从玉琢斋的窗户望去,整个渡冈像被厚厚的绒被裹得严严实实的。现在,威悦就安睡在那厚实的绒被里面,安睡在曾经生养他的厚实的土地里。

    生死契阔,与子成说;

    执子之手,与之偕老……

    此刻,玉琢斋的书声,声声入桂姑的耳,句句入桂姑的心,渡冈上的威悦可在静静地聆听?可在细细地回味?可在切切地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