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城的夜深了。嘈杂和喧闹早已渐渐隐去。
但桂姑感到县城医院里怪怪的，不像渡冲的夜晚，那么清静自然，那么让人气定神闲。
在这医院里的夜晚，桂姑的耳朵显得特别灵敏，满是让她揪心抓狂的声音：呻吟、叫喊、咳嗽、叹息……，甚至有病人翻来覆去煎熬时床板发出的“吱吱”声。声音都是穿透了厚厚的墙壁而来的，仿佛要穿透桂姑的五脏六腑。
她听见病房门外的过道里，不时有人走动。有蹑手蹑脚的，是窸窸窣窣的声音；有大大咧咧的，是咚咚咚咚的声音，连房子都微微颤动；有从容不迫的，是拖泥带水的嚓嚓嚓嚓声。想必这当中也有巡夜的医护人员吧。
病床的另一头，威悦的鼾声从容不迫。
间或夹杂着杰儿含混不清的呓语。
所有这些，使桂姑不得安睡，大脑异常的清晰。她不知疲倦的眼睛一会儿睁一会儿闭、一会儿闭一会儿睁，周转反复，就这样的煎熬着，直到下半夜。
虚掩的病房门被轻轻推开了，闪进来一个男医生，就灯光里的模糊身影来判断，应该是个中年人。他大步流星却身轻如燕地走到卯先生床前，猫下腰在卯先生耳边嘀咕了几句话，卯先生一个鱼跃翻身就下了床，匆忙跟着男医生离开病房。
过了片刻功夫，听得楼底下几声震耳的枪响，“砰！”“砰！”“嘣！”“嘣！”
有人大声叫喊：“抓共党啊，别让共党分子跑啦！”
恐怖紧张的气氛突然在深夜里降临，整个医院顿时躁动起来。脚步声、踹门声、叫喊声、哭闹声、尖叫声，混合成乱糟糟的一团。
又有人在楼底大声叫喊：“彭荣先，出来吧，医院已被保安团包围了，你跑不掉了。”
桂姑条件反射的一阵心悸，坐起身来。
她身边的威悦被惊醒了。他翻了个身，狂风暴雨似的猛烈咳嗽了几声，然后身体猫一样的蜷缩成一团。
四号床上的威尚一，受到惊乍翻了个身，再起身端坐到床沿上，将双腿悬下床双脚插进鞋里，似作风吹草动整装待发状。
二号床上的杰儿，声音微微颤抖：“妈，我怕。”
偎在他身边的中年妇女把他搂到怀里，轻轻地拍着他说：“杰儿别怕，别怕啊，有妈妈在，妈妈抱紧你了，他们是来找人的，跟我们无关哩。”
桂姑听得嘈杂的声音到了病房门外。
有保安团的人在过道里下道狠命令：“给我仔细搜，任何地方都不要放过！”
只见病房外人影一闪，“咣！”半掩的病房门就被一脚踢开了。
闯进来三个全副武装的保安团的人，在灯光里还能看得清楚，他们穿着的军服桂姑眼熟，是跟刘大毛队伍一模一样的。
保安团的人迅速将整个病房搜查了一遍，没发现他们认为可疑的人。
他们最前面的那个像树墩一样的矮胖子窜到三号床前了，扯着嗓子威严十足地问：“我们是保安团的，有没有见到一个头部受伤的大个子的？嗯？”问话过程中，他冷冷的目光在病房里这几个人的脸上扫过来扫过去。
病房里一时鸦雀无声，仿佛这一时刻，这里所有的东西都凝固起来了。
良久，见端坐床沿的威尚一闭着眼摇了摇头，保安团的人没觉得有什么怀疑的地方，转身离开了病房。
“砰！”一声沉闷的枪响，像发自医院大门附近。
有保安团的人高声喊叫：“彭荣先跳墙跑啦！快追呀！”
接着，保安团混乱的脚步声像退潮似的渐行渐远。
可是医院里乱糟糟的声音还在继续，不过是越来越稀了，到天快亮时，这场风波总算平静下来。
第二天上午。医院秩序依然正常，昨晚的恐怖气氛已烟消云散。
高医生给威悦看病。高医生安之若素，心定神闲。他抬手将掉到鼻尖的眼镜向上提起，轻言细语地对威悦说：“住院治疗吧，不过要多花钱的。你这病，要打青霉素注射液，这药是西洋进口的，价格很贵，三担稻的价钱才能买一支，货还奇缺，能碰巧用上算是万幸。你每天早晚都要打一支。”
威尚一听了高医生的话，粗略地思索了一下。他想到威家已捉襟见肘，又逢灾荒之年，但他还是语气坚定地对高医生说：“我们虽然来了，就是要把病治好，就是砸锅卖铁倾家荡产了，我们都不怕，只要病治好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这个过程威悦一直表情平淡地沉默着。
“好吧，有你们这样的决心，大家都尽力。”高医生赞许地点点头。
于是，威悦接受住院治疗。
还是那个护士董月妍，她负责威悦的护理。
董月妍一进病房门就眉飞色舞地曝出一条新闻：大家晓得么？这一号床的卯先生不简单，是县城地下党组织的负责人，真名叫彭荣先，彭祖的彭，光荣的荣，先进的先。怪不得昨晚那么惊险恐怖哩，原来是保安团兴师动众，来医院抓彭荣先，你们瞧怎么着？他越墙跑掉了！他打死了保安团的一个人，跑掉了。啧啧，这人太厉害了。
“彭荣先？”桂姑吃惊地问。她想起了那天栗丽急匆匆来威家找威欣时说的话，说这个人是被保安团抓了。“彭荣先是不是女校的老师？”
“是呀，他是女校的老师。这阵子保安团抓他，闹得整个县城鸡犬不宁人心惶惶的，每次他都跑掉了。啧啧，他好像捉迷藏似的，逗得保安团的人满城打转转。这人真够神通广大的，是不是有三头六臂。”
董月妍像放连珠炮似的说着，满口是对彭荣先神化般的敬佩。不过她很快就从激情状态跌落下来，叹了一声气，难过地说：“唉，保安团说，我们医院窝藏共匪哩，这可是不得了的事啊，院长被连夜带走了，医院是不是要关门了也难说。”
董月妍说到女校老师，使桂姑自然想起了威欣。不知道威欣现在的处境如何，桂姑想着就百般担忧起来。桂姑用目光留意了一下威尚一和威悦，他们都神情忧虑的样子，猜测他们的心境同她差不多。
下午，威尚一去了一趟女校。——交待一下，就是医院里没有发生昨夜的事，威尚一也打算今天去女校找一下威欣，告诉她哥哥威悦来县城医院治病的情况，顺便把她带到医院来看看。
威尚一从女校回来，心情沉重地说：“没找到威欣，听说她早就离开女校了，女校里没人知道她的去向。”
“那，栗丽呢？”桂姑关切地问。
“栗丽，她们俩还不是连着一根筋？”威尚一说，“都走了。”
安顿好威悦后，威尚一暂且没什么事了，就跟威尚炳的乌篷船回渡冲，他临走时说他过几天再来医院看看。
威尚一离开的这天下午，一号床来了个老年人。
第二天上午，四号床来了一位青年人。
加上陪护的，探望的，值勤的医生和护士，整个狭小的病房挤挤的，晚上还好，但白日里你来我往的很容易人碰着人。
躺了两天后，二号床的杰儿下地了，他这个床边蹿蹿那个床头跑跑，瘦小的身材如入无人之境，小嘴甜甜的话多。他的天真活泼给沉闷的病房平添了几分欢乐气氛。
因为彼此熟悉了，杰儿过来找桂姑说话，阿姨长阿姨短的叫着，还机灵鬼一样的说些逗桂姑开心的话：“阿姨真好看。”“阿姨对叔叔真好。”“阿姨好勤快哟。”……桂姑夸他小小的年纪真懂事。
杰儿是他妈妈，那个中年妇女满脸的骄傲，她说：“杰儿从生下来，一睁眼就不怕人了，一岁半就走路了，两岁就断奶了，现在都上学了，老师说他很有音乐天赋。”她要杰儿唱个歌给叔叔阿姨听听，敢情是好像要证明她的话不是假的。
杰儿歪着小脑袋搜肠刮肚地使劲想了想，眼睛一亮说：“嗯，好吧。”他用带着稚气的童音唱起来：
光阴似流水，不一会儿课毕放学归。
我们仔细想一回，今天功课明白未？
老师的话可曾有违背？
父母望儿归，我们一路莫徘徊。
将来治国平天下，全靠吾辈。
大家努力吧，同学们明天再会。
听杰儿唱《夕歌》，靠在床头打点滴的威悦双眼渗出了泪花，他是想到玉琢斋的那些人和事了。此刻桂姑感同身受，理解他。坐在床前的她将手伸过去握住他冰冷的手。几天来，他离开了玉琢斋，就是鱼离开了水、鸟离开了林，在充满来苏水气味的医院病房里，无奈，忧伤，心焦。
听杰儿唱《夕歌》，很容易联想到同威欣在一起的情景，小云雀的声音又在桂姑耳边隐隐约约地响起，她相信此刻威悦同她一样，牵挂着威欣的安危冷暖。
“叔叔、阿姨，你们哭啦。”杰儿站在三号床边唱完歌，长着长睫毛的双眼眨巴眨巴几下，天真地说。
“叔叔、阿姨听了你的歌感动了哩。”桂姑擦了擦湿碌碌的眼睛，笑着对杰儿说。
“你的歌唱得太好听了，叔叔阿姨都感动得掉泪了。”威悦向杰儿竖起大拇指，称赞着说。
坐在二号床床沿的中年妇女，杰儿妈妈，看着这一切，一直在开心的笑着。
这天下午，杰儿出院了。他带走了属于他自己的童真，也带走了他给别人的欢笑，整个病房显得沉静如海，只有蠕动着的来苏水气味，让桂姑有恍恍惚惚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