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卓航打马绕过这一片狼藉的屠场,他看到了被马蹄践踏倒伏的青草渐渐恢复了挺拔生长的姿态,战场上的鲜血已经干涸,染血的土地变成了黑褐色。什么人会把这些饥民斩杀于林口附近?
刚刚路过的村子空无一人,那里的粮仓里面空空如也,和他们路过的每个村子一样,没有一颗粮食。百鸟关附近的村民们过得是半耕半猎的生活,战火袭来,他们大多避入山林,而这些平原上以农耕为生的农民们就没有那么幸运。
在野熊兵和赤铁军胶着拉锯的地区,甲卓航一行偶尔还可以向留在村中不愿离开的百姓讨碗水喝,有时候,还能用铜钱换上一碗稀粥和几块蒸馍,但越靠近南渚控制的市镇,乡村越是荒凉破败,而野熊兵们的势力还远远不足以威胁这里。
这些拿起刀枪、衣衫褴褛的都是什么人?想来想去,甲卓航只得到了一个结论,有人夺走了他们的粮食,赤铁军在坚壁清野。
一路上,和乡民们一同聊天,甲卓航听到最多的就是海神两个字,人们都说海神的怒吼将在八月到来,为此,乌鸦们提前开始寻找死亡的影子,而战乱则毁坏了他们的粮食。
武装起来的乡民开始了反抗,他们紧跟同样衣衫褴褛的黑衣僧,袭击落单的赤铁军,抢掠疏于防范的官仓,杀掉征粮的兵士和南渚的官员,把他们的尸体吊在村庄附近的大树上。然而越靠近平明古道,赤铁军们的优势就越明显,他们知道扶木原所剩的粮食养活不了那么多饥饿的百姓,显然决心把这个难题留给试图步步紧逼的白安野熊兵。
他们错了,甲卓航的战马小心迈过一个小女孩的尸体,她大概只有四五岁的年纪,被一支利箭射倒在草丛中。在山坡下的一个凹陷的土坑中,她保持着蹲伏的姿势,如果不是正好有骑兵沿着这条路线行进过来,她本可以安静地藏着,直到这场杀戮结束。她张着嘴,苍白的嘴唇残缺不全,一只瘦小的乌鸦无力争夺那些更为丰饶的美食,此刻正落在小姑娘的脸上,啄食着她的眼睛。
他们错了,甲卓航在心中默默重复了一遍。
这些愤怒的百姓忍受着饥饿,被利刃和皮鞭驱赶着四处奔走,他们没有武器,但这并不代表他们没有力量,南渚的赤铁军正在将自己推向一个极为危险的境地。甲卓航太年轻,但每个吴宁边的将领都听过同样的故事:在扬叶雨被迫起兵强攻大安城的时候,全吴的贵族都在咒骂这个无耻而又胆大包天的叛逆,但在扬觉动率三千铁骑突破了白赫一万人的前锋之后,白赫的十万精兵倒戈相向,杀掉了自己的将帅,冲入了大安城。如果不是扬觉动及时赶到,他们将不仅仅杀掉那些被巨变惊得目瞪口呆的旧吴贵族,他们还将烧掉这座宏伟的城市!
一声凄厉的嚎叫,空中飞舞着几片黑羽,是伍平一箭将那啄食小女孩的瘦弱乌鸦钉在了地上。然而响声惊动了鸦群,更多的乌鸦在几人头上徘徊不去,等待着他们的离开。
“走吧,”甲卓航招呼伍平,伍平是箭术如神,但他没有本事杀光这成千上万的乌鸦。
这里的七里香开得愈发茂盛,但伍平似乎已经忘记了身上的痛痒,伍平和弟弟伍扬都是南津伯伍青平的子侄辈,也是军功贵族出身,但伍平显然无法接受目前这样残酷的场景。正规的赤铁军将被他们掠夺的干干净净的百姓当做假想敌,引诱这些衣衫褴褛的人们来哄抢粮食,然后再把它们围住,杀掉。显然,贵族和贵族是不同的。
一个白安伯毁掉了整个扶木原,这是甲卓航做梦也没有想到的。如果此刻扬觉动挥师南渚是怎样的一幅场景?甲卓航仿佛看到了旌旗猎猎的威武之师踏破这燥热的土地,一路攻城拔寨,直指灞桥的景象。灞桥,哪里有隐约的海潮、华美的衣饰、稀世的珠宝、美味的青橘和柔软的姑娘……
他晃了晃脑袋,黄昏的闷热夹杂着尸臭,让人窒息,就连七里香的浓郁也无法掩盖丑陋的死亡。吴宁边没有力量来完成他这奇特的愿望,现在他只能期望李精诚和浮明焰还没有对花渡展开攻击,按扬觉动的说法,南渚不堪信任。
“赤研家都是混蛋,可是李精诚的儿子杀了卫成功!他们应该已经站在了我们一边!”浮明光不是百分百认同扬觉动的判断。
“我会为了死去的尚南岩跟南渚反目成仇么?”扬觉动的声音一向不高。尚南岩是吴宁边商城伯,由于商城在平明古道上的重要位置,他虽然是个伯爵,但也几乎可以称得上是个不挂名的侯爵了。两年前,当双方主力在箕尾山缠斗之时,澜青突袭商城,彼时南渚已经应扬觉动要求出兵相助,尚南岩按约定出城破敌,但赤研瑞谦故意按兵不动。等赤研星驰真正率军北上的时候,坚持了一个多月的商城已经陷落,尚南岩战死沙场。
“死了一个卫成功,徐昊原还有很多侯爵。”扬觉动的声音淡淡的,说得一众人等心中发冷。“告诉他们,不要进攻花渡,尽快撤兵!”
甲卓航总觉得他虽然每日都跟在大公身旁,但永远也看不清这个两鬓斑白的老人。他自命不凡的时候也会自比世上枭雄,自我开解,我可以想到可以做到,只是心太软而已。但他觉得他永远不会成为扬觉动,这个男人的心想必和他的脸庞一样,布满了坚硬的棱角。
运粮的大车显然不仅仅是损毁在路旁的这一辆,留在平明古道上的车辙在这里折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