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读书网 > 汉末英杰逸闻录 > 第一百三十二章 难解心忧
    冬日慵慵,北风凌冽。

    比这北地的寒风更冷的是人心。

    令支狱寺前,停放着一架用粗糙的原木搭造的车辆。

    未去皮的原木搭建出一个四四方方的木框,四周还竖了一条条的栏杆,正是令所有不法官员闻之色变的槛车。

    往日里高冠博带悬印佩绶的故辽西郡守刘基,如今仅以一幅苍巾包头,一袭絮袍蔽体,战兢兢步出郡狱,在廷尉直属的狱吏看护下走上了槛车。

    与曾经意气风发新官上任时百官载道捧慧相迎不同的是,往日里卑躬屈膝奔前跑后的属吏同僚们一个都未能前来送刘基一程。

    刘基还在唉声叹气为自己的境遇不平,而狱吏们早就见惯了这般世态炎凉,丝毫不以为意。

    就在一行人整饬完毕正要启程之时,远处街边却急匆匆跑来了两个人,一边跑一边还喊着:“且慢,且慢!”

    这突如其来的动静,引得押送刘基的狱吏一阵紧张,心想要不要这么点背,刚刚上路就遇到劫人。

    不过来人并没有让狱吏们的担心成为现实,这两个人虽然奔行急速,但手中并未持有兵刃,反倒是身上背着大包小包,还牵着两头壮实的马骡,看上去像是要出远门走远道的样子。

    “你这厮,吼什么吼?大惊小怪的,可是要冲撞槛车?”虽然来者不像是要劫人的样子,但狱吏仍然不敢大意,一手按住刀鞘一手握着刀柄,大有一副一言不合就要拔刀的气势。

    来的二人中当先一人身高马大,走起路来虎虎生风,但却穿得普普通通,唯苍巾絮袍而已,五官倒也端正,但面上黑不溜秋也不知有多久没有仔细洗过。

    后一人身形有些瘦弱,走路好似有些飘飘然,一样是寻常衣着不甚显眼。

    当先一人跑到狱吏面前五步开外,停下声揖手道:“好叫上差知晓,我俩乃是刘公家中侍卒,之前去备办衣物骡马,现在赶过来和刘公汇合同赴雒阳。”

    狱吏见他生得壮大,依旧有几分警惕,因问道:“哦?刘公的家人?之前为何不曾见过?”

    这时候跟在后边那个瘦子也跑到了,他一边往前走一边说道:“上差容我分说一二,容我分说一二。”说着还把他那双瘦弱的手臂高高举起扬了扬,以示自己没有威胁。

    那狱吏眼力不错,看见这瘦子的虎口上好像夹着一块亮闪闪金灿灿的物事,便知道有玄机,便道:“你,近前来说话。”

    瘦子连忙点头哈腰地凑上前去,走得有些急仿佛有些站不稳,狱吏很体己地伸出手扶了他一把,而瘦子的双手正好按在狱吏的手上借了把力站定。

    狱吏收回手后,手指捏了一捏,面上的神情顿时轻松了不少,大手在袖子里一伸一缩,再伸出来时却已经不按刀柄,只是叉着腰道:“汝等既然是刘公的家人,为何来得这么迟,还不赶紧跟在队伍后面?”

    “是是是,我等这就跟上,这就跟上。”

    两人连忙赶着骡子上来,那瘦子在途经那狱吏的时候,从骡子被上取下一件羊皮袄子,说道:“这幽州的天气苦寒,诸位上差行路不易,这边有几件羊皮袄子,上差若不嫌味儿重,就披上御御寒气。”

    “哎!你这是要当众行赇吗?”狱吏说得虽然严重,但态度却并不那么坚决。

    “哪能呀,在下哪里能如此不长眼,向廷尉手下行赇。这幽州啥都没有,也就是皮袍子还能入眼,咱正好捎上几件回雒阳,也好挣个路费不是?且这骡马载物也有限,若是几位上差不嫌味儿重,倒正好可以帮在下把这几件羊皮袄子背回雒阳,在下还得给上差道个谢呢!”

    这瘦子的口才相当便给,竟有几分颠倒黑白的功力,那几个狱吏互相对了下眼神,又深觉天气寒冷,便勉为其难地帮瘦子各背了一件羊皮袄子上路。

    而那高个子借着递皮袍的机会,把一件狗皮褥子塞给了槛车中的刘基。

    刘基精神不济,眼神也不太好,等到高个子走到近前他才认出来人竟是他属下功曹,正想开口招呼,高个子却抢先说道:“家主,天气寒,这褥子且垫在脚下,到了前边亭舍时再说。”

    刘基呆了一呆,嘴巴动了动却最终没有说出什么话来。

    既然这个高个子是公孙瓒,那个瘦子自然就是江湖骗子刘纬台了。

    要说昨晚上公孙瓒下定决心要护送刘基去雒阳后,便与三人商量起了方法。

    刘基毕竟是戴罪之身,朝廷并不允许其旧属随行,所以公孙瓒不能公开地护送,只能乔装打扮成刘基的家人侍卒蒙混过关,而公孙瓒的外貌过于出众,不得不拿炭灰涂了脸以求泯然众人。

    而事情的始作俑者刘纬台,声称愿意跟随公孙瓒一同护送刘基往赴雒阳,倒是让公孙瓒很是窝心。

    李移子和乐何当二人听到刘纬台表了态,心中大感尴尬,虽然他们四个人称兄道弟,但李、乐二人又与刘纬台不同,他二人世代经商,哪里吃得起这等苦头,但碍于面子,扭扭捏捏地也说愿意同往。

    公孙瓒也不是蠢人,看二人态度不坚,便温言勉励了几句,又以人多不便为由婉拒了。

    就这样,公孙瓒和刘纬台成功混进了押送队伍中,一路上好酒好肉地招待着那些狱吏,很快便上下打点周详。

    同时,刘基的槛车生涯也舒坦了许多,絮袍里套上了皮袄御寒,头上戴了笠帽遮风挡雪,晚上睡觉还有最好的房舍,足够的食物。

    这可把刘基给感动坏了,恨不得也凭空变出个十八岁的女儿嫁给公孙瓒做小妻才好。

    事情做到了这个份上,公孙瓒“千里送恩主,尽忠以邀名”的计划可以说已经成功了大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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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边厢,公孙瓒计划顺利实施,心下自得。

    而在他的老家令支城,另一伙人可就没那么安逸了。

    朝中将辽西郡守刘基槛车征入廷尉受审的诏书到达辽西的时候,也意味着王演、王业兄弟一案已经彻底没了转机。

    王演、王业兄弟并王氏宗人、家奴,以及辽西几个县中的官吏,凡是涉及参与行赇贩卖烂谷、沟通山贼、欺压乡里等罪的,共几十个人在一天以内悉数被判决。

    当天,令支县寺被围得里三层外三层,每当一个王氏之人被宣判完押解下去后,县寺外的吃瓜群众就会报以热烈的彩声。

    彩声久久不能停歇,震得四周屋宇房顶上的灰尘都掉了下来,在堂上高声宣判的廖县令也被如此轰动的场景所震慑,心中隐隐后怕,若是他一念之差岂不是也有沦为阶下囚之虞。

    王演、王业等一干主犯,均被判作了“髡钳城旦舂”,也就是要被剃光头发眉毛胡须,然后在脖子上戴着铁圈做成的刑具,干上六年筑城修路开渠之类的重劳力苦工。

    这还是他们命好,生活在一个不前不后中不溜的年代,既不是生在汉文帝废除肉刑以前,也不是生在晋朝恢复肉刑之后。若不然,以他们犯下的罪名,可是要在额头上黥面刺字,留下一生都无法洗脱的耻辱。

    至于一些从犯们,则是被分别判为了“完城旦舂”做五年的重劳力苦工、“鬼薪白粲”做四年的砍柴择米等轻劳力苦工。

    这些被判为城旦鬼薪的重犯,正好全部被送往边郡屯田的所在,又会被当作最为低贱的劳力使用,能否活着完成刑期还在未知之数。

    虽然自汉文帝时施行了“尽除收帑相坐律令”的诏书后,“城旦、鬼薪白粲”之类重刑犯的妻子儿女不用被连坐为隶臣妾,但犯法诸人的家财被籍没后,她们的生活也将变得凄惨无比。

    经此一事,整个幽州地界上上下下皆见识到了刺史陶谦的强势,一个二千石太守被弹劾罢黜槛车征入廷尉、一个世居辽西的大族被连根拔起。

    使得那些庸官浊吏头皮发麻,地方豪族胆战心惊,倒也为幽州之地的吏治清明乡里清宴做出了不小地贡献。

    在令支的事情已了,陶谦的身体也已经康复,便不能再继续久待。时值年末,他也已经不准备继续东巡辽东,而是打算回到蓟县坐镇,安安稳稳渡过光和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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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令支邮驿内,韦憨的母亲病体已然大好,但是韦憨这几日里却有些心绪不宁。

    虽然母亲的身体渐渐康复让他悬着的心放了下去,但那天张太医的话却令它耿耿于怀。

    “汝母之病,非止寒疾,亦有心忧之疾。寒疾易治,心疾却非吾所能为也。心忧不解,则郁气滞结,寒疾亦易反复。”

    韦憨也知道母亲的心疾由来,对于那件事他心中虽无悔,但县乡里亭到处贴满的系牒,却让老母亲为自己担惊受怕日夜垂泪。

    在家乡己吾附近那些亭卒游缴自然不被放在自己眼力,但他放心不下让老母亲独自留在家中,所以就带着老母亲一起藏匿于山林之间。

    但母亲年纪大了,在山林间无法适应,且离开家中不远,也难排解心中的忧惧。正好他听说幽州边郡屯田招募屯田客,就托人做了一副假验传,带着母亲悄然北上,准备走得远一些避避风头。

    他没料到北方的冬天竟如此寒冷,虽然他手中尚且不欠缺银钱,即便按照那日陶家郎君所言,在居所里修一个火炕也不是做不到。

    但母亲的心疾,却要如何才能排解,却是个看似无解的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