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在窄窄的小竹床上，墨绿色的天上已是满满的星，一眨一眨，调皮地俯视人间。习风睁着眼看窗外，李牧来了几个电话，几条短信，但她没有接，也没有回。如果不会有结果，或者结果要别人跟着一起付出代价，她宁愿放弃。有时候坚持真的太难了。
或近或远的犬吠，慢慢的安静了下来，偶尔听到母亲说胡话，还有父亲拖泥带水的咳嗽声，咯痰声，此起彼伏。门前的空地上，传来了蝈蝈永不停歇的鸣叫，这是他们的仲夏夜，欢快，爽朗，生命在这个季节，赋予了它们无限的遐想与激情。
25年前，她一身是血的来到了这个人间，接生婆不顾她撕心裂肺的哭闹，叉开她的两只脚，报了一声“女娃”。
于是，一个期待了十个月的梦想，又碎了。很显然，没有人欢迎这个孩子的到来。只有她的母亲，忍着剧痛和虚弱，扯了一块布，把瘦小的她包了起来，只是剪了脐带，并没有人给她洗一洗，血污就那样，在她身上结了块，有寻着血腥味而来的绿头苍蝇，叮着她的小脸。
她的母亲不受待见，没什么做月子可言，隔三差五才有个鸡蛋吃，奶水不够，她吃不饱。不受应有的关心与疼爱，闹得更厉害。若是她懂事点，自然该闭嘴的。
这个孩子，便是女人的第三个儿女，没有刻意去想名字，就叫幺儿。如果掐死一个女娃能换来一个男孩，幺儿怕是见不到第二天的太阳了。
所有人都嫌弃她，只有母亲疼她，风里雨里，她的怀抱总是为她留着。活着很苦，但是只要有妈妈，她就觉得活下去也有意义。
为了帮妈妈的忙，幺儿总是什么活都帮着母亲，很小的时候，就开始煮饭、打猪菜、种玉米捡茶果。春夏的时候，上山拔蕨条卖钱，深秋，去捡茶果，其他时候，就上山找草药，卖了钱一毛都不敢自己留着，因为她总是奢望，把一两块钱交到父亲手里的时候，他阴毒的脸，总会松一下。那一下，便让她长期处于恐惧中的心，得到一点点的释放，做梦，也不会吓醒。
但是她始终知道，爸爸是不喜欢她的。所以，她连在家里坐一坐，也要选一个角落，免得被骂挡了路。
上了小学，才读了一年，就因为交不起学费被叫回家了。她不敢说什么，躲在山后的树下哭了好些天，后来也就放弃了。
万幸，因为期末考试双科满分，校长找到了家里，他是一个年老而和蔼的老人，那天天下着雨，水涨了，小桥被淹没，老校长特意绕着山路赶到她家，进门的时候衣角直淌水。
“校长，您怎么来了？”
她阿爹把校长请了进来，妈妈递上一条散了边的干毛巾。幺儿瑟缩在柱子后面，背脊凉凉的，家里的几只猪不耐饿，拼了命的叫着。
“还不赶紧喂猪去！”
男人瞪了女人一眼，就这样把她支走了。幺儿还是在柱子后面看，看着校长那张胖胖的、有点亮光的脸。笑笑的眼神，被厚重的眼袋包裹着，有一些光，便如同透过云层的阳光，洒在幺儿探出的脸上。
“老弟啊，习风是个学习的苗子。你还是让她回去。”
“校长，你不是不知道我的情况，大妹二妹都在读书，我一个人实在供不起三个孩子，一个学期一人一百块学费。我拿不出来。”
男人陪着笑脸，他不想揭自己的短，但是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校长叹了一口气，拍着自己的膝盖。
“我当校长几十年了，还没遇到这样有天资又用功的孩子。”
他一脸的可惜，
“校长，我也为难。总不能叫大妹二妹回来。她们读得多，不能半途而废。”
男人笑呵呵的坚持自己的做法。
“叫习风跟我回去吧，她的学费我来出。但是有些杂费，你要自己想办法。”
“这，校长，杂费也是不小的数目啊……”
他还是不同意，但又不好直接反驳，只好期期艾艾的说着，
“你还要怎样？我自己要有这么个女儿，砸锅卖铁也要送！头两个女儿，在学校不学好，捣乱你都送，轮到该送的，你却不送！省下你的酒肉钱，别说送一个，两个都不成问题！”老校长皱着眉头，伸出胖手指着男人，恨不得打一巴掌似的，“别跟我讨价还价，要么我们去镇上，让上级跟你谈！你也当做积德吧，多做点好事，说不定儿子就有了。”
不管出于哪个理由，习风总算讨到了上学的机会。她很感谢老校长，咬紧牙关努力学习。上天果然公平，剥夺了她吃饱饭的权利，也赋予了她学习的天分，她指望着有一天，她可以凭借这份天分，讨口饭吃。
她没有辜负老校长，以全县第六名的成绩，考进了重点初中，也该是有运气，那年刚好是国家九年义务教育实行第二年，习风上学总算顺利了起来。
“孩子，出生在这样的家庭，抱怨没有用，堕落就是放弃幸福。努力读书，才是出路。”
领小学毕业证的时候，老校长语重心长的对她说。习风郑重的点头，因为出身，她太懂得眼下的生活是什么滋味！挨饿挨骂，被嫌弃，被歧视，她没有做错什么，可这些偏见，像一张铁链织成的大网，无时无刻不钳制着她，只有用知识这把利剑，她才有可能突破重围。
“校长，这些年真的谢谢您，您等着我报答您的那一天！”
对于老校长，习风总觉得那样好的一个人，一定会活到很久很久以后，一定会等着她长大，等着她回来报答他。所以，她说出这段话的时候已经看到自己荣归故里，没有辜负这个老人家的一片心意。
“会的，我等你给我报一路的喜！”他笑着，脸上的褶皱多了起来，看上去有些透亮，他转身拿起办公桌上的一支钢笔，黑的笔套，金色的笔扣，“拿着吧，我也没什么送你当毕业礼物，幺儿，谢谢你，给学校和我争了光。”
“谢谢校长，我会更努力读书。”
习风攥着笔，内心除了感激，便是决心，这一生，唯有拼了命学习，拼了命过上好日子，她才对得起眼前的老人，是她的恩师，更是她的父亲！
一直以来她总以为他是个胖胖的老头，后来才知道，他那是病的，听说是肾出了毛病，所以浮肿，所以透亮，大腿一按一个坑。
很遗憾，老校长并没有等到习风回来报恩，他甚至没有等到习风再开学，便走了。急性肾衰竭，等到住院的时候，家人才发现他存折里总共只有七块钱，三十几年工龄的老教师，病倒了的时候，竟然拿不出医疗费。
撑了没几天，他走了。丧礼很多学生都来，戴重孝。那一片地方，谁都知道他爱生如子，一生节俭，送出了一百多名大山里的孩子，很幸运，习风便是其中一个。
习风手中握着老校长送的笔，这是一件礼物，更是一件充满信念的遗物，以及说她相信一切都会变好，不如说她只能有这样的信念来支撑自己走下去。可是，人生这一条路，岂是你愿意相信就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