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不是从来没有忘记过那个人？”
他冷不丁的说着，一双锐利的眼神把习风弄得坐立难安，
“你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看着她急促的样子，他痛苦的垂着头，接着灌了几杯酒。她的心乱极了，但是她选择不不开口，因为害怕自己惊慌的样子会不打自招，会让这段她时刻提醒着很幸福的感情有了污点，哪怕她这一刻正在对它进行谋杀。
“没什么意思。”
他的冰冷让她心虚了，她最终避开了他的眼，像无法正视曾经那样正视他，
“我想我们还是散了的好。我家那边我会去说，你家你去负责。李牧，我累了！”
她清楚自己没有做过多解释的权利和能力。何况家里的事情，她不得不专注的去完成。
“你当然累了！谁叫我贱呢？明知道你那里没有位置还要硬着挤上去！活该我无法坐到终点！”
他神情痛苦的自嘲着，对于他冷不防的揪出过往，她的心被刺痛了，
“我们很好很好的在一起过！”
“是啊，很好很好。因为你本性就是那样，买不起名牌，地摊也可以！吃不起珍肴，小菜也行。男人对你来说也一样的吧？那个不行，这个也可以！习风，你跟我说什么你不能迁就呢？你最能迁就了！你就这么迁迁就就的活到了现在！”
他突然尖着嗓子叫了起来，尚未褪去血丝的眼球暴起，习风没想到他会如此歇斯底里，她很慌张，很着急，但她没有任何回应，既然已经要结束，把无语当成默认也是一种相互忘记的方式。
如果那样的理解可以让他感到痛快，就那样吧，反正她被当成一个不够资格获得幸福的人看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她早就习惯了。
离开了烤肉店，习风一个人回来了。她惊恐，哀伤，也很无奈。也许这样的结局最好吧，这个世界上任何事情对她来说都转瞬即逝，她所有的所有别人都可以否定、非议和亵渎，没有什么是她自己的。至于李牧怎样了，她根本不想没有能力去惦记，她一出生就已经掉进了命运的漩涡，她帮不了任何人。李牧，对她而言是依靠，也是回报。
他和他一家，都是很好的人。让他们因为她而受到本不该在他们身上发生的苦难，她于心何忍！选择她，他们注定要负担太多，牺牲太多。眼下李牧最好的选择，就是跟他单位里的那个女孩子好，就没什么好愁的了。
简单收拾了一些行李，习风怀着沉重而淡漠的心情，踏上了回家的路途。回家，对很多人来说是一段美好的旅途，尽头有无限的包容温暖，她的家，等待她的也有这些，但是总被要求倾覆，到头来，除了怜悯、功利、索取，她什么也感受不到。
从省里到县里，从县里到镇上，再从镇上打摩的，辗转8个小时，她才站在村口的苦楝树下，天色已晚，但因为是夏天，所以周围的群山秀水，依然清晰可见，风景如画，空气如洗。本该是洗涤内心放下重担的良药，可是，她却觉得脚步愈发沉重。
几百米，她似乎走了半辈子，才把皮箱放在家门前的石板路上，那是一间宽敞的楼房，三间，两层，外面贴着瓷砖，看上去很体面。这是她父亲的谈资，骄傲的资本，留给他苦苦等来的唯一儿子的财富。却是她觉得刺眼的怪物，吞没了很多本该平凡温暖的人伦，一年四季，总发着寒光。
一个着黑色布衣，弓着身子的人从门里挪了出来，干枯灰黄的头发铁丝般的虬扎着，面无表情，皱纹刻着同样灰黄的脸，悲苦麻木之情了然。
她迈着沉重的步子向柴堆走去，没有往习风的方向看一眼。
“阿娘，我回来了。”
习风的心像被扎着了一样，扯着箱子向晚霞中苍老的雕像走了过去。顺手帮她抱了一些劈柴，就往门口走。她无法控制自己，不敢仔细看那张饱经苦难的脸，以及那双溢满苦难的眼睛。那是她母亲，快五十了，但是，跟邻居家七八十岁的奶奶没什么两样。
她被人亏欠太多，压榨太多，但是，没有人认账，没有人愿意给她作为一个女人、母亲、妻子该有的温柔。
“哎呀，怎么回来不先说一声，今天都没有什么菜。”
她的步子似乎矫健了很多，连习风也没弄明白，她是怎么抢先一步进了家门，门童似的朝里面喊，
“他爹，幺儿回来啦。”
躺在椅子上看电视的男人回了一下头，没什么表情，没什么吩咐，母女俩只好站在原地，像是等候谕旨的下人。
“以为你会在城里打工呢。没想到你会回来。”
他终于站了起来，不算高，但却压抑着一家子。习风心中也有些发怵，这么些年了从来都是听这个人发号施令，他虽然也渐渐老去，但是脾气一如既往，从不对这个家里的女人有过一丝怜悯和温和，尤其是自己和母亲。仿佛大家都欠着他一样。
习风把箱子拿到自己的房间，里面有一张竹床，一根撑起的竹竿，上面还挂着几件衣服，其中有一件点缀着雏菊的白底棉衣，安静的挂着，这是十四岁之前唯一一件属于她自己的衣服，当初花了10块钱买的。
为了这件衣服，阿娘被打了，她哭了好久，发誓不会穿，后来还是穿了，好看的衣服就这么一件，没有一个孩子可以抵挡一件新衣服的诱惑。
习风家里一直很艰难，她上面有两个姐姐，所以她阿娘生到她还是个女娃的时候，一切就是个悲剧了。不仅大人，连同她自己。
没有钱花不说，衣服从来都是穿姐姐们剩下的，姐姐们的衣服，当然也不全是她们的，也有从别人那里“传承”来的，所以到了习风这里，破旧不用说，大不了打个补丁，但是，她自小营养不够，人瘦小，挂着不合身的衣服，就像田里的稻草人，成天在风里摇晃着。
一直以来，家里愿意让她上学，她已经是万分感激，万事小心翼翼，即使没有吃的了，也不敢懈怠学习，成绩是县里的前茅。学杂费、生活费，靠奖学金助学金基本上可以过去，但也有应付不过来的。
记得那年，原定的五百块助学金一直没有到账，学校又催着交两百四十块的补课费，如果跟班主任说缓一缓，不会有什么大问题，但是，她自从读书以来，每次缴费，从来都没有在规定时间内上交的，一次又一次恳求老师宽限，实在是觉得难堪。
况且那时候，她父亲偶尔在外面做水泥工，每次吃完饭，听他说待遇还好，一天一百块钱，习风就壮着胆子跟他说了这个事情，很幸运，讨到了两百五十块。
很多美好的梦想，在那一刻又被点燃了，也许父亲并没有很嫌弃她。
交完了补课费，还剩十块钱，习风就把这件小花衣买下了。本来应该没有什么事情，但是，她二姐在吃饭的时候把她买新衣服的事情说了出来。阿爹雷霆大怒，说她糟蹋他的劳动力，骂她冤家，讨债鬼，张着嘴巴榨干他，要吃好，要穿好，要上学……
习风甩甩头，实在不愿意回忆过去，如果可以，失忆多好！
吃晚饭的时候，桌上摆着两个菜，一个炒鸡蛋，一个水煮瓜苗。三个人围着桌子，没一个人讲话，仿佛是一幕哑剧，各自机械的动着筷子，菜很咸，但每个人都觉得味同嚼蜡。
昏黄的灯光笼罩着，没有一点温度，像是一种禁锢，圈里的人，没一个是自由的。
“你和李牧的婚事，早些办了吧。彩礼我不多要。十万块。家里这边办酒席，你们自己掏钱，礼金归你们。”
男人面无表情地说，女人哀伤地看着习风。
“不管有没有彩礼，十万块钱我拿给你就是。赡养父母，本来是我的责任。”
习风低着头，她真想去哪里借点钱，凑够了数交给这个是她父亲的男人，然后断了干系。可是，她愧疚！她不忍心！看看身边苍老麻木得像是石雕的母亲，神志时而清醒时而模糊的母亲，就注定了她哪里也去不了。只要她还在，就是她一辈子的牵挂。
“你还算有良心。如果你不读那么多书，花了我那么多钱。你嫁出去也就算完啦。我不会跟你开口要钱，像你大姐二姐，我什么时候管她们要钱？你嘛，有工作，嫁好人家，还害得我老来无所依靠，给我十万块是应该的，别人还劝我要多点。毕竟是自己的孩子，我也不忍心。”
习风把一口白饭塞进嘴里，胡乱地咬着，像是嚼石头一样，怎么也吞不下去。
“吃饭时候，谈这些干什么？”
也许是看出了习风不太对劲，女人惶恐的插了一句嘴。可是很快，她又陷入了呆滞，饭也不吃了。把碗筷放在桌子上，彻底变成了石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