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姨太房里的灯熄了。清梅守了一会儿，确定老爷和六姨太睡下了，这才去旁边的耳房歇息。
林绍冲拿了本书，从卧房出来。见李恪卿趴在栏杆上发呆，叫道，“恪卿，怎么在这里？”李恪卿一惊，把视线从清梅身上移开。见林绍冲拿着本线装书，看不清封面，问，“拿的什么书？”林绍冲压低声音，说，“老梁的中国史叙论。来，我要同你一道看，里面有些观点，很是可取。”李恪卿说，“好，我反正也没睡意。”瞟一眼楼下，发现刚刚站立的女子已经走了，不由有些惆怅。他这些小情绪被林绍冲捕捉到，问，“怎么啦？”李恪卿摇摇头，说，“没什么。”林绍冲看看下面，未看出端倪。
第二天早饭一吃，林老爷就打发罗五儿去请后山罗大爷。约摸半个时辰，罗大爷牵着一个六七岁的男孩到了。林老爷迎上去打个揖，把罗大爷让进堂屋，吩咐婆子端茶倒水。又让罗五儿去厨房传话，让宰只老母鸡炖上。
坐定，叙了会儿旧，林老爷才摆出正题。
罗大爷满口应承，说，“这也是门当户对的好事，李老爷那里应该没话说，只是嘉定府路途遥远，去来得七八天，你且容我些时候。不瞒林大哥说，小弟最近又说了房小，不日就要圆房。等小弟把这个事办了，就专门为大哥跑一趟。”林老爷赶紧道喜，这才看了下罗大爷带来的孩子，问，“这可是你家世达？”罗大爷说，“正是。家里几个儿女，就这个可人的。读书识字自不必说，言谈举止也最是得体。”男孩给林老爷作个揖，奶声问好，“林世伯好。”林老爷笑道，“好好好。”朝门外喊，“明棠，来带弟弟玩去。”却喊来大太太，大太太给罗大爷揖个万福，说，“明棠去学堂了。”男孩十分乖巧，说，“没事的，我自己玩去，爹，世伯，我就在院里，不会乱跑。”
林老爷羡慕已极，看着罗世达背影，说，“生儿当如斯！”罗大爷道，“你家两位公子，也都不错。”
听闻此言，林老爷长叹一声。大太太在旁，老爷不便多说，只是落寞一笑。
清梅去六姨太房里打扫侍候完，六姨太说想看会儿书，打发清梅自便。
清梅便去伙房找冯妈说话。见赵师傅正在杀鸡，忙侧身闭了眼，不敢看。冯妈笑道，“你不敢看，敢不敢吃？”清梅羞赫笑笑。说，“哪里轮得到我们这些下人吃。”冯妈说，“这个你就想错了。我来这几天，发现家里太太小姐们是不吃肉的，只喝汤，等她们喝了汤，肉就赏给大家吃了。”
冯妈又问，“你不在六姨太那边侯着跑这儿做甚？”清梅说，“六姨太看书呢，让我自便。”冯妈悄声说，“她让你自便，你也不要跑远，万一老爷去了，见你不在，以为你怠慢主子，是要吃罪的。你还是赶紧回去守着。”清梅一惊，急忙跟冯妈道个万福跑走了。
冯妈看着清梅背影，摇头叹息。多好的女子，就是没托生在有钱人家。
清梅跑过后院，从侧门进了天井。正待进自己的房去，一个男声在她身后大声说，“你好！”清梅吓了一跳，回头看，一粗黑男子站在不远处看着她。男子个头不高，微微有点胖，皮肤黝黑，浓眉大眼，笑得十分亲切。男子身上穿着灰色中山装，清梅从未见过这样打扮的人。只觉得格外新奇。
清梅看看周围，确定男子是跟自己打招呼，便朝男子欠欠身子，揖了一个。男子走近些，问，“我前几天没见过你，你是这家的客人，还是…？”清梅答，“不是，我是新来的丫鬟。”男子有些不信，说，“他们家的丫鬟我见过，都穿着粗布衣裳，不似你这般打扮。”清梅看看自己身上的紫色缎面旗袍，答，“我刚来，衣裳是六姨太赏给我的。”整个对话过程，清梅低着头，不敢对视李恪卿。
李恪卿内心略略有些失望，自己心中的女神，竟然是林家下人。不过又想，既是下人，就更好得手。李恪卿看清梅一直曲腿低眉，便伸手去拉他。手刚伸出一半，林绍冲由楼上下来，咚咚跑来的脚步声惊了李恪卿，于是又把手收了回来。
“咦？你啥时候下楼的？”林绍冲未注意到清梅，眼里只看到李恪卿。一脸如春风似的笑容。李恪卿心下作恼，却不能发作，转头对绍冲笑笑，说，“看院外洋槐花开得好，想出去走走。”绍冲说，“我陪你去。”两人往院外去，绍冲说，“后山有户养蜂的人家，这个时节的槐花蜜是极好的，得空带你去买些，带回去给世伯。”
清梅看二人走远，这才嘘了口气立直身子。一转头，看到六姨太依着门看着她。六姨太招招手，说，“清梅，你过来。”
清梅跟着六姨太进去。六姨太坐到梳妆台前，拿篦子轻轻梳着头发，说，“那个李少爷，你尽量躲着些。一来，他是老爷看中的乘龙快婿。这二来，我看他对你也没啥好心。纨绔子弟，最是浪荡，他们玩得起，你可玩不起。”清梅被说得一脸通红，手足无措。轻声答，“是。”
这边堂屋，罗大爷跟林老爷建议，“你既有意李少爷，何不把四小姐招回来，两个先见一见？”林老爷说，“罗兄这话不妥。父母之命未明，就让儿女私相授受，传出去不好听。”罗大爷想一想，歉然道，“是我思虑不周。”林老爷岔开话题，问，“罗兄这房夫人是哪家女儿？”罗大爷笑笑，道，“不值一提不值一提。原本是我家老三的远房表妹，蓬溪人，父母双亡，来投奔的。看她模样端正，也是她自愿做小，托了老三来跟我提。”林老爷羡慕道，“你家三姨太明事理。”
大太太听这话，满是不屑。谁都知道罗大爷娶了七八房太太，三姨太早已不得宠，如今献出自己表妹，又有什么稀奇。不过是分了别人的宠。
林老爷眼睛一斜，把大太太的些微表情看在眼里，吩咐到，“你去厨房看看，安排些下酒菜，今天跟罗兄好好喝一场。”大太太当然知道老爷是想支开自己，扭动着肥躯不满地去了。
却没有去厨房，侧身去了偏院。自大少爷病重，就不出门了，每天饮食都是丫鬟婆子送到房里，大少奶奶历来是不太见人的，整日关在房里诵经。见了谁，都哭诉自己命苦。久而久之，来看的人就少了，便是老爷也很少来。
大少爷躺在躺椅上，枯瘦如柴。因不出门，身上还穿着白色睡服。见大太太进去，也不起身。实则是已起不了身，喘着大气，叫了声“娘”。大少奶奶揖了个万福，还没开口，先流了泪。
大太太看得又是烦闷，又是心疼。
看看房里婆子丫鬟都不在，发作道，“这个田婆子是不是不想干了，从来到这都不见人，吃干饭拉稀的玩意儿！”大少奶奶答，“婆婆错怪了，是我支她熬药去了。”恐大太太再问起丫鬟春桃，主动说起，“我打发了春桃去井边洗衣裳。”
大太太无可指责，便说，“你这里是不是缺些人手。绍衍这身子，离不得人，等老杨回来，我把五儿拨过来，打杂跑腿的事都让他去。”
大少奶奶欠欠身，谢过了。
出了偏院，背了人，大太太抹了一把泪。
莲儿扶着大太太，小心地不敢大喘气。
由侧门进了天井，适逢清梅端了一个小盆出来，盆里是六姨太的一条裤子。见有人，清梅赶紧把盆里裤子理了理，怕人看到有血迹。
大太太即刻知道六姨太来了月事，想到昨晚老爷还在她房间欢愉，不由得心下鄙夷。看看清梅，突然心里有了主意。悄声吩咐莲儿，“去，把罗妈叫我房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