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辰旦闻言沉吟,回顾与那青衣老者惊鸿一瞥的会面,难怪那此人对朕甚是狂悖无礼,原来不是不懂规矩,而是故意要与朕作对!看他的年纪已过六旬,他的父辈?该是太祖当年的乱臣贼子?辰旦脑中闪过一些名字,但太祖当初为稳固皇位,二十余年间杀了不少开国的功臣,一时难下定论。“他究竟是谁?”辰旦沉声问。星子却抿紧了唇,一副打定了主意不予置答的样子。</p>
辰旦知道逼问星子也不会有什么结果,现今也无暇去查此人的底细,唯有愤愤咬牙。要换了从前,听得有人竟敢公然声称,世代与皇家有仇,绝不为朝廷效力,辰旦早已暴跳如雷,立即下旨,派出人马去捉拿此谋逆犯上之人,就算是化外蛮夷,也罪不容诛!但今日火烧眉毛,片刻后辰旦即冷静下来,明白了星子的言下之意。星子是说,若想请那青衣怪人施救,就不能公开星子皇室嫡子的身份,立储之事自然也无从说起。</p>
找到取钉之法是当务之急,岂能因小失大?只得忍下这一时之气,若大动肝火,怕与星子之间便再无转圜的余地了。辰旦攥紧拳头,沉默了一阵子,紧蹙的眉心复舒展开来,似寻到了什么主意:“你那师父现在哪里?朕这就派人护送你去找他,让……请他为你取钉,你平安无事后再回来。你的身世行踪,朕……暂不会告诉他人。”</p>
辰旦没有龙颜震怒降罪莫不痴,也没有痛骂星子竟敢拜这等叛逆之徒为师,是大逆不道无君无父之举,反倒似在认真为星子考虑,暂不公开他的皇子身份。星子心中似有什么坚硬的东西被打碎了一角。父皇,你若能为我做到这一步,我也就承你的情了,就算我在这里陪着你死,死也瞑目了……</p>
星子面上笑意愈浓,仿佛辰旦说了什么笑话:“陛下忘了么?你若现在立即送我去西域,往返也有万里之遥,就算快马加鞭马不停蹄地赶去,就算师父成竹在胸手到钉出,可我也得将养个十天半月,再赶回来时,总得要一两月,箫尺的大军怕是已渡过永定河,兵临上京城下了吧!臣又奈之若何?”</p>
这……辰旦眼神一滞,星子说的是实情,朕真要冒这样的险么?辰旦暗自反问,却问不出答案。想当年意气风发季子年少,朕何须求人,跃马横刀,自率大军纵横天下,哪有箫尺这等牛鬼蛇神嚣张的余地?可事到如今,朕到底力不从心了!而除了星子,辰旦默默盘算,朕竟想不起身边还有谁能够放心倚靠?这些天来,醒里梦里,这一残酷的事实便如鲜血淋漓的伤口被活生生地揭开,让辰旦无法正视,却又不得不正视。</p>
耳听得星子悠悠然又道:“何况,师父迟早也会知道我的身份,这是他平生大忌,我总不能故意骗他,犯下欺师灭祖之罪。”</p>
“那……丹儿,那该怎么办?”辰旦茫然地吐出这几个字,整个人似被抽空了最后一丝力气,半瘫在榻边的紫檀木靠椅上,眼神空漠涣散,没一个着落之地。</p>
父皇啊!你处心积虑为我下了这七枚透骨钉,我为了遂你的愿,宁可承受这痛不欲生的酷刑,宁可承担这生死叵测的后果。我没有问你怎么办,你今天却跑来问我这个受害者该怎么办?这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么?星子一时哭笑不得。当真你是皇帝,就可以管杀不管埋么?</p>
星子良久无语,辰旦缓缓转过头去,举起衣袖拭了拭眼角。星子清晰地看见,有一行清泪正顺着他面颊流下,腮边的湿痕明晃晃的灼人眼目……不过是一行缓缓流下的泪水,竟象是汹涌的洪峰一举击溃了星子的心堤。父皇,你为我哭了么?……父皇,你曾嘲笑我是妇人之仁,可我若真是无情绝然无可撼动的铁石心肠,今日你又当如何?</p>
星子缓缓开口:“陛下,臣……臣除了苦肉计,还能有什么办法?”顿一顿,见辰旦面色灰败如死,星子踌躇道,“不过……臣或许可以试试,等到前线战事了结,臣……臣自去央求师父,他大概……也不会见死不救。”</p>
星子一语拨云见日,似山穷水尽复重见柳暗明,辰旦登时转忧为喜,惊喜难言:“正是,上次你毒发差点不治,命悬一线,他便曾赶到救过你一命,如何又舍得眼睁睁见你去死?”</p>
星子忍不住腹诽,师父待我恩深如海,救了我一次又一次,当然舍不得我,可父皇你倒是能一次又一次,眼睁睁看着我生不如死!生不如死也就罢了,还要幸灾乐祸。幸灾乐祸也就罢了,出了岔子,还要我自己来想办法善后……你是当我欠了你,就往死里欺负么?大不了我把命赔给你,你就满意了么?</p>
“但是……”星子面现迟疑,眸中仍有暗影浮动,似忧心忡忡,“照师父的性子,他本就十分讨厌与皇家有瓜葛之人,又有祖宗遗命,就算我苦苦求他,情势危急,他也肯出手救我,但必会要求我从此与皇家一刀两断,不许我再返回上京宫中。上回在西突厥,我执意要回到赤火军中,师父便甚为恼怒,不辞而别,至今未通音信。”星子半真半假,信口胡诌,骗得辰旦团团转。反正莫不痴不在此处,也无人能拆穿他。星子下意识瞥了眼幽暗的墙角,师父这回该不会躲在哪儿听墙根吧?</p>
“这……”辰旦果然信以为真,面露难色,却道,“你可转告你那师父,他如果真的能救了你,不管他祖上是谁,他从前做过什么,朕都可以赦免他,既往不咎。更会封侯赐金,永享荣华富贵。”</p>
听辰旦许愿“封侯赐金”,星子忽想起不久前宝儿重病,辰旦情急之下悬赏寻医的布告,也不过是“黄金万两,良田千顷,世代封侯”,这就是所谓皇帝能给予的最大恩赐了么?</p>
星子好气而又好笑,弯一弯嘴角:“不成的。师父要的可不是荣华富贵,黄金白银,他想要的是我这个人。师父一生未曾婚娶,膝下无儿无女,好容易收了个徒弟,一直想将我留在身边陪伴他。”星子忽俏皮地笑了笑,“师父曾说过,只要我愿意陪着他隐居,我要什么他都可以给我。”师父,徒儿不孝,你不会计较徒儿的胡言乱语,对吧?虽然我没有留下来,你什么都已经给我了啊!你的大恩,徒儿永生永世都不会忘记,今日容徒儿放肆一回吧!</p>
“你要什么他都可以给你?”辰旦不满地哼了一声,“他有什么?他能给你什么?”暗道,朕许你至尊皇位,许你万里江山,你都不以为意,那个古怪嚣张的老头还能拿什么收买你?</p>
星子笑容无邪:“师父的武功世上无敌,我若想要什么,他还不是手到擒来?他的绝世武功,灵丹妙药,西域地图,千年神兵,哪一样不是世间瑰宝万金难求?至于金银财宝什么的,他救了无数人的命,还怕没有钱么?帝王将相,达官贵人,谁不愿倾家荡产以求之?”提到师父,星子的心中满满的都是欢欣感动。就算在父皇这里受苦,但有了师父,我可谓是这世上最幸运的人了!</p>
唉!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如果师父真的就是我的父亲,该有多好?星子忽被自己这念头惊了一下,我还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啊!得陇望蜀,贪得无厌。师父把他所有的一切,都毫不吝惜地交给了我,对我寄托了他一心的热望,我怎能忘了他收我为徒时说的那番话?我只是索取,拿什么去回报?正如师父所说,一个人不能选择身世,却能选择今生做什么样的人,走什么样的路。我昨日不是才去祭拜了母亲么?母亲因为难产而死,她又该去怪谁?我怎能如此妄自菲薄?我想要什么,不愿自己努力去争取,指望天上能掉馅饼么?</p>
星子谈到莫不痴时,发自内心深处不由自主的微笑便如明亮的初升阳光,从身体发肤的每一寸满溢了出来,如灿烂的春光洒满了幽深阴沉的殿堂,似有千万朵洁白的莲于眼前刹那盛开。原本因伤痛折磨而灰败惨白的脸色竟蒙上了一层浅浅的红云,蓝眸明净如浩瀚天宇的星辰闪耀。</p>
辰旦不由呆住,他见惯了臣民的战栗恐惧,便是叩谢皇恩浩荡之时,他们也心存畏惧,不敢喜形于色,很少看到这样纯净自然不染点尘的笑容,天真烂漫无忧无虑。恍恍惚惚间,辰旦忆起曾在哪里见过这笑容,是星子么?是什么时候?一念闪过,却象风中飘过的流云,飘飘忽忽捕捉不到踪影。</p>
星子……毫不掩饰的欢欣喜悦,那青衣怪人就让他如此开心膺服么?星子的笑容慢慢地变得刺目,如一枚枚尖锐的钢针,扎得辰旦的双眼疼痛难忍。武功灵丹、地图神兵……这就是星子想要的么?辰旦向来认为自己拥有天下,一切珍宝皆在囊中,无所不有无所不能,可是……瞥了一眼星子放在几案上的启明宝剑,辰旦不得不悲哀地承认,这些东西,朕竟是办不到……</p>
上一回,星子生死一线之际,是那怪人冒出来救了他。尔后,抱着星子如黄鹤一去,重逢已是经年。记得星子现身奎木峡前的军营中时,朕曾亲自查验过他的身体,不但解了那西域的奇毒,连他满身狰狞可怖的刑伤都消失无踪,后背完美无瑕,皎洁如玉,不见一点疤痕。辰旦不得不暗中佩服那怪人妙手回春。却又愤恨咬牙,他真会收买人心,擅闯御帐悍然将星子从朕身边带走时,就铁了心要和朕抢儿子吧!</p>
辰旦的火气噌地又起来了,敢和朕抢儿子?星子有罪也好,有功也罢,都是朕的儿子,要死要活,都得听朕的!岂容你一介前朝余孽得逞?转念一想,不对啊,那怪人既然对星子那么好,星子为何不陪着他隐居,执意要回来?</p>
从前,辰旦只当星子是来演苦肉计觊觎皇位,不曾仔细深思,更不愿听信他所言。可是,星子早就得到了养母阿贞遭遇不幸的消息,朕的威胁毫无意义,再回想近日入了透骨钉后的种种情形,辰旦的心似被狠狠地撞击了一下,再不能自欺欺人……他反复陈情,他是归来请罪,是要护得朕平安……他放下王位,放下师父,宁可归来忍受无数惨烈酷刑,也不愿留在异域自在逍遥,甚至诈死后见朕有难,即毅然回宫救急。他的一片赤子之心,朕终归不能视而不见……</p>
难以言状的感动悄然充溢辰旦心中,但又渐渐化为巨大的失落。原来朕已赢了一局,却不自知,而兜兜转转,朕还是会失去他么?或者忍心看着他成为生不如死的行尸走肉,或者将他拱手相让、今生再不相见……肺腑之间的一点疼痛愈发鲜明,不管做什么样的选择都是痛,便如砍断了手足,便如在心头生生地剜去一块,痛到血脉深处……而星子,他现在是后悔归来了么?他要离开朕,去陪那怪老头了?是不是从他不再愿称朕父皇的那一刻起,朕就失去了他?</p>
良久,辰旦深深吸气,勉力压下肺腑间的痛楚,艰难开口:“丹儿,只要……只要你那师父能够救你……你平安无事,……怎么样都行……”</p>
辰旦话一出口,心头即空了一块。暗中自我安慰,那怪老头偌大一把年纪,行将就木之人,能有几年活头?朕暂且忍耐一时,最后星子还不是会乖乖回到朕的身边?只要这天下太平无事,只要星子太平无事,朕就有无数机会。那老头若不识相,朕也可另想办法,总得先度过眼前的危机。</p>
话虽如此说,珍视之物被人强行夺去的感觉仍无从排解,朕唯一的儿子,朕竟然要将他拱手让出……原来,不管他曾经做过些什么,依然与朕血脉相连,朕终究不愿失去他……</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