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o八 对价
听辰旦口中艰难地吐出“怎么样都行”这几个字,星子不由愕然。 其实,自己也不是不知道,父皇并非定要置自己于死地而后快。当时他病重昏迷中,一声声真情流露的呼唤,似仍在耳边飘荡……星子叹气,眼角发潮,身上的伤似乎没那么痛了……</p>
看来父皇真的是想自己活下去的,好端端地活下去,但他到底愿意做到哪一步呢?父皇的字典里从来没有放人自由的概念,任何人都只是他的工具,他的棋子。他竟然说,只要师父能够救我,怎么样都行……他竟然愿意放手么?星子颇有些意外。也不知道父皇是真心之语还是权宜之计。史上教训和亲身经验反复告诉星子,从未有人能约束皇帝,父皇也并不愿受自己诺言的约束,一言九鼎金口玉言只是他对别人下令时而言,绝不容忍任何人违逆他的意志。而皇帝向来认为行大事者不拘小节,翻云覆雨是常有的事,但只要他……只要他此时是认真地说出这话,他退一步,我也愿意退一步。反正,照自己的计划,大事若成,能陪伴他的日子怕终究是屈指可数了……</p>
辰旦心头空落落地疼痛,彻夜未眠的疲惫如涓涓细流,一点一滴地渗透全身血管毛孔。看来立星子为储的事已然无望,谋刺的事如何收场善后,朕也需要另做打算。辰旦沉默了一会儿,勉力站起身来:“丹儿,你好生休养,朕……”</p>
星子却打断他:“陛下暂请留步,臣另有一事相求。”</p>
“什么事?”辰旦听星子语气认真,瞳孔骤然收缩,一扫方才的倦意,打叠起精神,站定了听他说话。星子每回开口有事相求,必是非同小可,定得要凝神应付。</p>
“陛下,谋刺陛下属谋反之罪,虽是十恶之首,但如今国家动荡不宁之际,京中不可生乱,还望陛下以慈悲为怀,惩治首犯,勿伤无辜。臣深感陛下盛德宽仁。”星子凝视着辰旦,神情肃穆,言辞恳切。</p>
星子这一请求倒不出乎辰旦的意外,“慈悲为怀”,他总是菩萨心肠,心慈手软,妇人之仁,常为这个为那个为多少不相干的人求情,甚至不惜违逆朕。辰旦对此向来不喜,此时却不便打断他。</p>
听星子徐徐道来:“当初万国盛典西突厥谋刺,陛下若不是因一时之忿而劳师远征,以至国内空虚,让箫尺大哥有机可乘,便不会有以后的这无数变故。而若不是陛下初即位之时,寻了个罪名,将箫尺大哥满门连坐抄斩,妇孺仆从皆不放过,大哥则因从小离家,恰好不在府中,侥幸逃脱,从此身负血海深仇,隐姓埋名,矢志雪恨,方成今日之乱。陛下,既有前车之鉴,此次叛逆谋刺,固然应当按律惩处,但也不必一味严刑峻法,赶尽杀绝。何不恩威并重,网开一面?何况,主谋既是皇室宗亲,陛下手足,还望陛下顾念亲亲之情,留得几分余地。”星子并不喜欢恩威并重的帝王之术,但他揣摩辰旦的心思,或许可以此说动他。</p>
辰旦果然沉吟不语。箫尺那厮,多年来,果真在背后大肆编排朕,蛊惑星子。就算今日箫尺起事,辰旦也不会认为当初做错,只恨未能赶尽杀绝,让箫尺成了漏网之鱼。他是靠非同寻常的手段上位,从来奉行行事狠辣。若有异动,定要斩草除根,不能让他人生出一丝半点的妄想。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必须得赏罚分明,严肃法纪,甚至可枉而不可纵,若屈法申恩,吞舟是漏,岂不是什么人都可以欺到朕头上来了?</p>
但静心思量,星子这番话也不是全无道理,眼下情势不同,朕再不能象以往那般,将他的意见置之不顾,一味呵斥。只是,星子直言不讳,竟颇有斥责之意,饶是辰旦已习惯了星子的胆大无礼,对他多加忍让,但西征之败,箫尺之乱,仍是辰旦心头难言之痛,星子三言两语,便狠狠地揭开了流血不止的伤疤,辰旦脸色沉郁难看,面上颇有些挂不住。</p>
见辰旦神色犹豫,星子忽加了一句:“陛下,虽说十恶大罪为常赦所不原,也非八议之内,但陛下能否看在臣的面上,破例开恩一次?”</p>
为常赦所不原?朕什么时候说过要下诏大赦天下啊!辰旦愣了愣,一时竟未转过弯来,脑中突然一闪念,照例立储便要大赦天下,难道星子的意思是……他愿意了?辰旦有点发懵,他不是一直口口声声无意于帝位,要立他为储不惜违命抗旨么?刚才又抬出他的师父来,说是若要那怪人施救,取出透骨钉恢复功力,星子就须得与皇家断绝关系,永不回京。怎么突然又改变主意了?</p>
辰旦想不通其中的原委,他不知阿宝已有留书,当然也就猜不到星子适才一番话是来试探他,但本能感觉,星子既肯回心转意,这机会不容错失。辰旦弹一弹衣襟,复坐回榻前的黄梨木玫瑰椅中,目光炯炯,逼视着星子,言语中却有三分难以置信:“丹儿,你……答应了?”</p>
星子缓缓地吸一口气,毫不退缩地对视着辰旦,郑重点头:“是,待战事平静,国中安宁之后,臣再去求肯师父,期间臣愿听从陛下的一切安排。”星子这说法,既可解辰旦的燃眉之急,也与方才他所谓师父不愿与皇家有所瓜葛的言辞并不矛盾。</p>
而星子想到自己昨日琢磨出的计划,当上储君是不可缺少的一环,舍此便无足够的筹码来平衡局势……何况,眼下风雨飘摇,父皇整日里提心吊胆,我为了他的安全,也为了尽快救蒙铸等人脱困,少几颗人头落地,就算我再勉为其难,也得当几天太子。此事更宜早不宜迟,又何再必忸怩作态?</p>
虽然我只是拿师父当挡箭牌,不会真的去求他取钉,但日后,怕也是难以归来了……星子的打算此时不能向辰旦和盘托出,决定到达前线后在先斩后奏。他既愿意授我统帅三军的大权,又有了太子的名分。一旦离京,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谁还管得了我?拦得住我?唯一的担忧,就是箫尺大哥的态度。我当了太子,公然与他敌对交战,他能理解我么?他会不会恨我入骨,不肯原谅我?如此,就算我能摆平这天下,又有什么意义?</p>
辰旦听星子明言,战事平息后,仍是要去找莫不痴,悻悻地扁了扁嘴,重归失望。这么说,他还是要走了?难道真的再无他法?复想,不管怎么说,他既然肯答应当太子,先救了火,以后朕再徐徐图之。一旦立储,有了太子的封号,以星子的性子,怕不至于真的与朕一刀两断不通音问。朕若另有事,还可名正言顺地要他襄助。再说,朕也只是打算立他为储,没想好最终是不是传位于他。他从来不是对朕俯首帖耳之人,平时在身边日日别扭,倒也十分头痛。他这主意,存了缓冲之机,危机平复后,朕还可从长计议,又何乐而不为呢?</p>
父子二人各怀心思,暗自琢磨了一阵,都觉得这一方案堪可接受。辰旦复展眉微笑,仿佛真是天大之喜:“丹儿,你既然肯点头答允,如此便再好不过了!”</p>
星子亦轻笑了笑,笑容殊无得意,却有不容抗拒的坚定:“臣谢陛下厚爱,不过……臣是有条件的。”</p>
臣是有条件的?这句话辰旦怎么听着,怎么不对劲。从来没有哪个自称为臣者,胆敢公然当面和皇帝讲条件,这句话一出口便已是死罪。而朕是要封星子为太子,从此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何等隆恩厚泽,世上殊荣莫过于此,多少人梦寐以求而求之不得,他竟要与朕提条件?简直是岂有此理!辰旦气得不轻,呼吸急促,胸膛起伏不定,但一转念,已了然星子所指。</p>
“你是说?”辰旦忍耐地问道。罢了,朕要立的太子,怕是古往今来最无法无天惊世骇俗的太子了!相比从前他怙恶不悛大逆不道的斑斑劣迹,相比他犯下的一桩桩十恶不赦的滔天大罪,来与朕谈条件论筹码,已是不足挂齿的小事了。</p>
星子的蓝眸虽温和如静夜星辰,眼神却坚定如万斤磐石不可转移:“臣的条件,方才已经说过了。陛下既要大赦天下,还恳请陛下慈悲为怀,为臣破例一次,勿要大开杀戒。否则,臣甫忝居储君之位,便致国中遭遇血光之灾,心实不安。”</p>
星子将此开列为立储的条件,辰旦便无法拒绝。一则透骨钉之事,自知伤星子太深,而星子竟不计前嫌舍身救驾,未得什么赏赐,未有什么补偿,今日阿宝自杀,却几乎断了星子的生路。现在星子只剩了半条命,能不能康复,仍在未定之天,辰旦到底愧疚于心;二则好不容易他松了口,愿受太子册封。辰旦虽然专横,轻重缓急还是分得清的。急等星子抒难,饶这些叛逆一命暂时无关紧要。等到风平浪静,若有余孽生事,再秋后算账不迟。</p>
辰旦遂点点头笑道:“丹儿果然是菩萨心肠,朕这回便依你,也算是积点功德,望你能早日康复。”</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