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子面色一沉,打断他道:“军法处本是执法之地,倘若徇私枉法,明知故犯,罪加一等!你不会不知吧?”</p>
大胡子已是满头大汗,军法处纪律严明,但眼前这人又哪敢得罪?不管星子说什么,都诺诺应承着。暗想他也不过是装模作样,反正自己已吩咐过了,这几个兄弟经验丰富又懂得事理,等会棍子落下去时,看着吓人,实则都是皮肉轻伤。</p>
星子知道大胡子的心思,微微一笑:“我让你选几个干练的兄弟,想必无须我多说。怎么打别人,就怎么打我,重了无所谓,若是打得轻了,你们放纵我,可就得帮我挨打。我挨多少,翻了倍还给你们。”</p>
大胡子不知星子这话是正着说还是反着说,正愣着呢,星子已自行宽衣解带。军法的规矩是要去衣受责,星子又穿着刀枪不入的陨铁宝甲,隔着衣服还不如不打,便索性脱了个精光,连贴身的底衣底裤也全数除去。星子将宝甲宝剑等物整理毕,轻车熟路地爬上了刑凳,俯身趴好。</p>
星子做事一向不喜欢拖泥带水,挨打也早已是家常便饭,这顿军棍既是自己找来的,更没有理由拖延犹豫。一连串动作一气呵成,倒让大胡子等人面面相觑。</p>
优美的线条勾勒出星子健美结实轮廓分明的身躯,光滑的肌肤宛如抛光打磨过的乳白色象牙,泛着隐隐光泽。从前的累累伤疤,皆已被天方殿的灵药除去。行刑的军士虽不知打过了多少人,但望着眼前这具美玉般的躯体,想象着即将变成血肉模糊的样子,便如要将价值连城的和氏璧摔为碎片,竟一时下不了手……后帐陷入一片寂静。</p>
半晌,一名军士先回过神来,拿过粗大的麻绳将星子手足牢牢捆在凳腿上。星子静静地闭了眼睛,这套程序真是太熟悉了……怀德堂中与父皇夜半初见,便是如此,得了一个下马威。到今天,白驹过隙,转瞬竟已是两年了,两年来挨过他多少打,几乎都数不清了,而以后还要挨多少打,受多少罪,更不能去想……他是我的生身之父,骨血之情,是我欠了他的,再大的苦楚,我也愿意去承担……</p>
绑好了星子,另外两名军士手持大棍上前,一左一右站立于星子身侧。星子压不下对军棍的本能畏惧,不敢去看,不觉绷紧了身体,裸露的肌肤竟泛起一阵阵寒意。星子俯首沉默等待,如刑场上的囚徒等待着断头之刀的落下。</p>
大胡子微微躬身,硬着头皮道一声:“殿下,得罪了!”使个眼色,两根红漆大棍即高高举起,“啪”的一声脆响,星子背上已着了一棍,只留下一道淡淡的红印,似染了一抹浅红的朝霞。“慢!”星子呼出一口气,侧首望着大胡子,似笑非笑地弯一弯嘴角:“是军中克扣了军法处的口粮,让你手下的弟兄们没吃饱饭么?还是大人你真的想来帮我挨打?”</p>
大胡子吓得扑通跪倒在地:“卑职该死!”哆嗦着说不出话来。持棍行刑的两名军士见上司跪了,也跟着抛开军棍,匍匐在地。</p>
星子冷哼了一声,作色喝道:“起来!我是来领责受罚的,你们怎能跪我?成何体统?!”他虽是赤|身|裸|体被绑在刑凳上,呵斥起人来却毫不含糊,开口便自有一股凛然之气。</p>
大胡子愈发不敢抬头,气氛一时僵住。星子暗中叹口气,军法处承担严明军纪之重责,如何派了这样欺软怕硬徇私枉法的家伙来管事?往日我挨打便挨打,不过专心忍痛而已,今日让我这待罪之身既要受刑,还得充当监刑官,自己往脖子上套绞索,自讨苦吃,此之谓也。这世上还有比我更倒霉的人吗?</p>
沉默半晌,那名起初将星子绑在刑凳上的军士却上前一步,不待大胡子下令便接过了军棍,躬身道:“殿下说得有道理,小人受教了。让小人来试试如何?”星子不说话,只偏头瞅着大胡子。</p>
大胡子见有人毛遂自荐,正是求之不得,站起身来,道:“好,你来试试吧!”让先前行刑的那一对退在一旁,换了这一对来打。</p>
“砰!”这回落棍的声音便沉闷了许多,星子听那风声,便知没有放水。果然棍子重重地落在背上,那熟悉的钝痛顿时袭来,星子咬紧了牙关。数下过后,星子额上汗珠点点滴下,涩涩地渗入眼中,手指紧紧地扣住了刑凳边缘……星子深深地吸一口气,暗运内力,护住心脉,以免伤到脏腑。一百棍不是个小数目,不是眼睛不眨就能轻轻松松地混了过去,何况现今打完后绝不可能有时间休养,还得日日骑马跋涉,皮肉之苦可堪忍受,若是受了内伤便麻烦了。</p>
一左一右打了十下,便该换人。星子遂问那主动请缨的军士:“你叫什么名字?”</p>
那军士面无惧色,挺胸慨然答道:“回殿下,小人名叫二狗子。”</p>
纵然后背痛得火烧火燎,如被揭下了一层油皮,星子也不禁扑哧笑出声来。嘲笑他人姓名实为无礼,星子出口即悔,忙点点头,一本正经地道:“好,我记住了。”这二狗子颇有几分胆色,倒是个可造之材。只是这名字登不得大雅之堂,以后有机会得给他另起一个。复想,我今日还来操这份心,好象这军法处是自己掌管的一般。</p>
星子这句话一出,倒吓了在场其余几人一大跳,都以为星子记恨在心,回头便要找这二狗子算账。大胡子想到前任教训,怕惹祸上身,面色已然发白,硬着头皮求情道:“殿下,二狗子……他行事鲁莽……”</p>
星子旋即打断他,不假辞色:“若是秉公执刑,有什么可怕?便照他方才那样打,听见没有?若再让我重复,便换了你来趴着,我来示范!”星子知道如今自己身份敏感,父皇一时拿我无可奈何,怕又会迁怒于旁人,因此也不敢公然褒扬二狗子,显出亲近之意。</p>
大胡子左右为难,暗中叫苦不迭,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横竖都是个死,还得先过了眼前这关再说。既然星子一而再再而三地要求,只能按他说的办,然后相机行事。大胡子使个眼色,另一对军士即上前,接过军棍。</p>
选出的几名军士本有丰富经验,既然上司有令,便不再刻意放水,打得中规中矩。这套路驾轻就熟,棍子起落有度,虎虎生风。星子俯首贴在硬邦邦的刑凳上,有细小的毛刺轻扎面颊,麻麻的甚不舒服。星子运功护住肺腑,却不敢以内力抵抗,沉甸甸的军棍落下,仍是沉甸甸的痛入骨髓!</p>
刻骨铭心的疼痛勾起了许多刻骨铭心的回忆。犹记得第一回被父皇强行按在刑凳上杖责,我无力相抗,曾发誓终有一天,要手持三尺青锋,俯视他的王座,让他付出代价!而当这一天终于来临,我却为何甘心匍匐受责,甚至由衷地将这样的痛苦屈辱当成荣幸与恩赐……是天意如此,还是我神智错乱了?星子真不知该哭还是该笑……</p>
军棍不比轻巧的戒尺藤条,认真打下,三五棍便皮破血出,二十棍下来,星子的整个后背已是伤痕密布,如血色阡陌纵横,再不见那玉瓷般光滑健美的肌肤。汗出如浆,鲜血混了汗水,从发梢、从指尖点点滴落,于地面上湮成一团团暗红的水洼……</p>
大胡子一面计数,一面目不转睛地盯着星子,一颗心扑扑直跳,手心中全是冷汗。若星子有任何异样,或是出声求饶,便即刻叫停。军棍沉重,几乎任何人于棍棒之下,都免不了哭爹喊娘,涕泪交流。大胡子等人也早就听惯了受刑人的鬼哭狼嚎惨叫连连,哪知星子却是一声不吭,甚至连眉头都不曾皱上一下。除了身体本能地随着木棒起伏颤动,整个人安安静静,若不是一双蓝眸之光如冰似剑,冷冷地审视着大胡子,直让人怀疑他已失去了知觉。</p>
二十棍转眼打完,二狗子再次来接棒,不由暗中惊讶。上回星子挨打的情形军法处早已口耳相传,无人不晓,都道星子殿下没挨上几下就晕了过去,几次三番央人去找皇上求情告饶,最后一百下没打完,要死要活的收不了场,惹得皇帝迁怒于众。军法处众人多对星子既惧且恨,敢怒而不敢言。二狗子只当他是个恃宠而骄的公子哥儿,冒死请缨也是为了出口气,不想今日见了,竟是这般硬汉。</p>
二狗子见星子后背已皮开肉绽,鲜血迸流,呼的一下,便落在星子结实挺翘的双臀上,端端击在臀峰。若不是星子被绳索牢牢地捆住了手脚,便已被这重重一击弹了起来,忍不住闷哼一声。心头暗叫声苦也!打在背上虽然痛苦难熬,但不至影响骑马行军,若是臀腿被打烂了,骑在马上的颠簸滋味,犹胜过凌迟车裂……星子激灵灵打个寒战,五脏六腑似缩成了一团!</p>
心悸之下,紧接着落下的一棍便痛不可当,一声惨呼差点溢出,星子忙死死地将惨叫压在喉间……犹记得当初为求断肠泉解药,前往黄石山寻访莫不痴,被师父误会施以重责,一顿拐杖让星子痛不欲生,回程时遍体鳞伤,只得以麻绳绑在马上方不至跌落。后误服神仙丸勉强捱过,哪知服药上瘾一发而不可收,加之马上跋涉,惨不堪言,每日都得靠神仙丸挣命。如今药瘾虽早已去除,但星子一旦思及那无以言状的痛苦,仍是不寒而栗。这次没了神仙丸,甚至连一日疗伤静养亦不可得矣,我能熬得过去吗?</p>
星子不由生出几分悔意,现今父皇并不敢罚我,就算要罚,我也可不理睬不听从,我为何要自不量力找来这顿打?……可是,欺骗了父皇,背叛了父皇,我真的能若无其事地整日杵在他面前,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吗?辰旦几近绝望的神情于眼前闪过,星子闭一闭眼,既已选择,这是我理应承担的后果,无论什么样的惩罚和痛苦,都是我所应得,除了咬牙忍受,复有何言?复有何悔?</p>
何况开弓没有回头箭,已俯身受刑,哪有反悔的余地。我既已三番五次有言在先,要军法处严格执刑,此时怎能出声阻止?出尔反尔做作矫情?二狗子此举也是合情合理为我着想,他又不知我有神功护体。若是一百军棍全都结结实实打在后背上,就算不受内伤,怕也会被打成一团肉酱了。</p>
星子紧握双拳,额头死死地抵住刑凳。臀上挨了二十棍,又轮到大腿、大腿打过,然后再从背到腿打上第二遍。伤上叠伤,疼痛便成倍地翻了上去,不再仅仅是车轮碾过般沉甸甸的钝痛,更加上利刃剥皮般的撕心裂肺。星子不敢去想象那伤处的情形,但察觉有温热的液体不住流下……</p>
时间如此漫长,仿佛停止了流逝,大胡子口中每一声报数都象是天外福音,所有的意志皆凝聚于等待那声音。终于等到大胡子口中吐出“一百”,星子身后已再无一点好处。星子从始至终未发出半声呻吟,此时一口气松了,瘫在刑凳上,动弹不得。</p>
军法处虽专司刑责,受罚之人不及其数,也从未见过如此铮铮铁汉,众人早已钦佩得五体投地,皇上倚重他,果然不是没有缘由。大胡子见星子呼吸平稳,神智清楚,亦是一颗心落回胸腔中,赶紧手忙脚乱解开星子的束缚,将星子抬到旁边的一张简易的矮榻上,擦擦额上冷汗,率一干人等跪下请罪:“恳请殿下恕小人的冒犯之罪。”</p>
星子满头满身大汗淋漓,似方从水塘中捞起来一般,几缕黑色的碎发一绺绺贴在额前,脸色青白,嘴唇干裂,如沙滩上搁浅的鱼大口大口喘着气,暗骂这些人怎如此没眼色,此时来请什么罪?嘶哑着声音唤道:“水……”二狗子忙倒满一碗凉水双手捧上,其余人仍跪地不起。</p>
星子就着二狗子的手咕咕喝了半碗冷水,倚在榻上略缓了一缓,虚弱地笑笑:“呵呵,说什么呢?今日是该我感谢你们,以后……以后怕还会常来叨扰。”大胡子不明其意,暗暗嘀咕,不敢接话。星子停了片刻,又吩咐道:“去兑一桶盐水,再拿一卷白布来。”</p>
出征西域时,星子军中挨打受刑,尚有子扬悉心照料,现今星子怕连累子扬,自不能再去找他。上京出发前,星子大闹比武校场,被皇帝毒打至奄奄一息,却不许上药,星子便是以盐水洗身,白布裹体,今日也只能依循旧例了。</p>
大胡子遵命准备盐水白布,为星子处理伤口。好在莫不痴留下了一些治疗外伤的药物,抹在皮开肉绽之处,暂止住流血。星子盘算,行军途中无法疗伤,这一百棍伤,怕是到了上京也不能痊愈,但……这漫漫回国长路刚刚开了个头,以后还会发生些什么呢?我能顺利回京么?等到了上京……又将是什么情形呢?</p>
后背臀腿,皆无完肤,贴身裹好了重重白布,星子也不穿底衣,直接套上陨铁宝甲。虽说宝甲极软极韧,柔若无物,此时压在伤口上,亦如刀割一般。星子咬牙披挂整齐,束发戴冠,佩剑趿履,尽量保持着步履稳定,气度沉静,一步步走出了军法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