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林边缘的浓雾如同粘稠的、泛着灰绿色荧光的潮水,无声地翻涌着,将参天古木的轮廓晕染得模糊不清。
空气中弥漫着禁忌之地特有的、混合着腐殖质甜腻与某种未知矿物腥气的奇异气息。
翼部落的使团如同幽灵般悄无声息地滑出雾墙,停驻在林地边缘的阴影中。
酋长羽轻轻抬起覆盖着细密甲片的手,将兜在头上的、用某种发光苔藓纤维编织的粗糙麻布披风缓缓拉下。
兜帽滑落,露出她浅蓝色的皮肤——那并非均匀的色泽,而是如同星空般点缀着细小的、闪烁着微弱银光的斑点。
一双琥珀色的竖瞳在昏暗的光线下微微收缩,如同最警觉的猫科动物,穿透层层迭迭的枝叶与翻涌的雾霭,远远地锁定了前方那片灯火通明、喧嚣鼎沸的所在。
“我们终于到了。”
她的声音轻柔得如同林间拂过的微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大祭祀炎如同一尊凝固的、色彩斑斓的图腾柱,沉默地矗立在羽身后半步的位置。
她身上覆盖着由艳丽鸟羽和发光矿石碎片缀成的厚重祭袍,深绿色的眼眸如同淬毒的匕首,死死钉在前方那片被人类称为“薯条营”的土地上。
她的目光扫过那些在营地中穿梭忙碌的身影——穿着奇装异服、行为举止怪异的“玩家”,以及一些明显是阿斯佩拉大陆本土人类、精灵、矮人甚至兽人的身影。
这些“外来者”混杂在一起,竟显得如此……和谐?
这景象让她感到一种强烈的不适和荒谬。
“这些家伙……都是‘外来者’。”
炎的声音低沉沙哑,如同砂纸磨擦岩石,带着一丝极力压抑的、源自血脉深处的恐惧。
“我们……真的要和他们为伍吗?”
在翼部落的古老传说中,“外来者”是信仰不坚定、被神灵遗弃的孤魂野鬼,只能在荒野上游荡,最终被禁忌之地的迷雾吞噬。
与这样的存在结盟,无异于亵渎祖灵。
羽没有回头,纤细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悬挂的一枚由某种荧光甲虫鞘翅打磨而成的护身符。
她的目光依旧平静地注视着前方,声音柔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但换个角度想,炎。如果她们真的拒绝了我们……剩下的族人,还剩下一条路可以选择,不是吗?”
她的脑海中,清晰地浮现出数日前那场发生在石部落废墟上的、颠覆认知的“神罚”景象。
她和炎带领着部落最精锐的几名猎手,就潜伏在附近的山脊之上。
她们亲眼目睹了那如同天崩地裂般的炮火覆盖,将石部落引以为傲的“猎犬”军团连同他们坚固的营地一起,从大地上彻底抹去。
那毁天灭地的威势,那撕裂天空与大地的轰鸣,那将森林化为焦土的烈焰……至今回想起来,仍让她灵魂战栗。
后来,她们甚至捕获了几个侥幸逃脱的石部落溃兵,从他们因恐惧而扭曲的叙述中,拼凑出了更多令人绝望的细节。
正是那场毁灭性的碾压,让羽夙夜难眠,最终做出了这个艰难而大胆的决定。
她甚至说服了部落长老会,将族中世代守护、视为圣物的“灯芯草”作为觐见之礼。
这种散发着柔和绿光的奇异植物,经过特殊方法炮制后服用,不仅能显著改善体质,更能让服用者在一段时间过渡期后,便可无视禁忌之地的迷雾毒性,甚至在浓雾中获得远超常人的感知视野。
这是所有部落能在恶劣环境中生存繁衍的核心秘密之一。
“我只是担心……”
炎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她下意识地握紧了藏在祭袍下的、淬着剧毒的骨匕。
“他们会将我们……当做石部落那样,一同剿灭。”
羽沉默了片刻。
夜风吹拂着她浅蓝色的发丝,露出额角一道细长的、几乎淡不可见的旧伤疤——那是多年前与石部落冲突时留下的印记。
她轻声说道,声音如同叹息:
“别急着下结论,炎。我们既然来了,就先去亲眼看看,这些‘外来者’到底是什么样的存在。
如果我们没能出来……剩下的,就交给风他们了。”
风是她的副手,也是部落最年轻的长老,拥有着不逊于她的智慧和勇气。
如果能用自己的安危,为整个翼部落换取一线生机,羽不会有丝毫犹豫。
不过,她内心深处,却隐隐有一种直觉——她不会遇到危险。
过去几个月,她派出的斥候多次观察到,有零星的荧光者在薯条营附近活动,只要不表露攻击意图,那些外来者似乎都视若无睹,任由他们悄然离去。
这与石部落动辄割下使者头颅、悬挂示众的残暴作风截然不同。
这些外来者虽然在战场上如同冷酷的毁灭之神,但在战场之外,似乎……有着某种难以理解的“规则”?
“走吧。”
羽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波澜,率先迈步,踏出了森林的阴影,走向那片被灯火点亮的、散发着陌生气息的土地。
炎紧随其后,如同最忠诚的影子。
踏入薯条营外围的瞬间,羽和炎的目光便被眼前的景象牢牢攫住。
她们如同两个误闯入神之领域的原始人,每一步都踏在认知的边界上,每一步都带来颠覆性的冲击。
在她们记忆中,这里原本是一片茂密得几乎无法穿行的原始森林。
参天古木遮天蔽日,藤蔓缠绕如巨蟒。
然而此刻,目之所及,是令人心悸的空旷。
数公里宽的森林如同被无形的巨神之手粗暴地抹去。
只留下满地狼藉的树桩和翻卷的泥土。
几台她们无法理解的“钢铁巨兽”正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
那钢铁巨兽有着比恐角兽还要庞大的身躯,覆盖着坚硬冰冷的金属外壳,前端伸出巨大的、如同猛犸象牙般的金属“骨爪”,轻易地将需要数人合抱的巨树连根拔起。
粗壮的树干在钢铁的挤压下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如同脆弱的芦苇般被折断、推倒!这纯粹的力量展示,让炎下意识地握紧了骨匕,瞳孔收缩如针尖。
被清理出的空地上,另一群“钢铁巨兽”在忙碌。
它们有着臃肿的、不断旋转的“腹部”,发出“轰隆隆”的低沉吼声。
从它们“腹部”下方伸出的巨大“触手”,正源源不断地吐出一种粘稠的、散发着刺鼻气味的灰色泥浆。
这些泥浆被倾倒在地上,迅速被一些带着巨大金属“脚板”的怪物碾压平整。
更让她们感到不可思议的是,这些灰色的泥浆竟然在短短时间内就变得如同岩石般坚硬。
这……这难道是传说中神灵造物时使用的“息壤”?!
平整坚硬的地面,一座座“堡垒”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拔地而起。
它们是由那种灰色的“岩石”整体浇筑而成。
表面光滑得如同打磨过的黑曜石,看不到一丝缝隙。
高度远超翼部落最高的树屋,形状方方正正,如同沉睡的钢铁巨兽。
更远处,一道蜿蜒的、同样由灰色岩石构成的“城墙”正在延伸,如同一条匍匐在大地上的岩石巨龙。
羽无法想象,需要多少人力、多少时间,才能切割、搬运如此巨大的岩石。
而在这里,它们仿佛是被神灵直接从大地中召唤出来。
营地各处,矗立着许多奇异的“金属杆”。
杆顶并非燃烧的火把,而是镶嵌着一种能发出刺目光芒的“小太阳”。
那光芒比最晴朗正午的阳光还要明亮、还要稳定,将黑夜彻底驱散。
一些“金属杆”上还挂着发出柔和白光的“水晶球”,如同被摘下的星辰。
更让炎感到毛骨悚然的是,营地边缘,一些巨大的、如同巨兽眼瞳般的金属圆筒缓缓转动,射出的光柱如同实质的利剑,轻易地刺破浓雾,扫视着远方的黑暗。
这操控光明的力量,让她想起了部落传说中执掌太阳的神祇。
营地中随处可见她们无法理解的器具。
一些方形的、有着透明“窗户”的金属盒子被随意堆放;
一些有着许多轮子、没有牲畜牵引却能自行移动的“金属房子”发出低沉的咆哮;
一些细长的、闪烁着红绿光芒的“金属棍”直插夜空;
还有一些悬浮在半空、发出嗡嗡声、闪烁着红光的“金属蜂鸟”……最让羽感到心悸的,是营地一角,那些被帆布半遮盖着的、粗长黝黑的金属管状物。
虽然此刻它们沉默着,但羽的脑海中却不由自主地回响起那撕裂天地的轰鸣。
就是这些东西,降下了毁灭石部落的天罚火雨。
她甚至能从那冰冷的金属上,感受到一种蛰伏的、令人窒息的毁灭气息!
羽沉默良久,才从喉咙深处挤出一声悠长而沉重的叹息,声音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与敬畏:
“难怪……石部落的精锐会被他们轻而易举地碾碎……这力量……实在太惊人了。”
她所说的“力量”,并非单指那些武器,而是这种改造大地、重塑环境、驾驭光明的整体伟力。
这已经完全超出了部落认知中“力量”的范畴。
炎紧锁着眉头,深绿色的眼眸中充满了不安与警惕,她下意识地靠近羽,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这种力量……真的值得信赖吗?酋长。
如果他们……如果他们回过头来对付我们,我们该如何抵挡?”
羽闻言,身体微微一僵。
她缓缓转过头,琥珀色的竖瞳凝视着炎那张写满忧虑的脸。
那目光深邃,仿佛穿透了眼前的同伴,看到了翼部落那在风中摇曳的、脆弱的未来。
过了许久,她才用一种近乎耳语的、带着深深无奈的声音说道:
“毫无疑问,炎,我们抵挡不了。
就像我们抵挡不了石部落的利爪和铁蹄一样……不,甚至更糟。
石部落的力量,我们至少能理解,能看见,能感受到疼痛。而他们……”
羽的目光再次投向那片灯火通明的营地,投向那些沉默的炮管和飞舞的“金属蜂鸟”。
“他们的力量,来自我们无法理解的领域,如同天灾,如同神罚。我们唯一能选择的区别是……”
她的声音顿了顿,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