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必须为她,为更多像她一样本该拥有未来的孩子,铺一条路,哪怕这条路需要他踏过自己的坟墓,哪怕这条路本身也充满了未知的荆棘。
他用颤抖不止的手,艰难地接通了那条直通天青城的、最高等级的加密线路。没有请求全息影像,只有他沉重、干涩、仿佛带着血丝的呼吸声,在寂静的房间里异常清晰。
“姑姑。”他的声音像是被粗糙的砂纸反复打磨过,沙哑、疲惫,失去了所有光彩,“我……接受你的提议。”
线路那头是短暂的、令人窒息的静默,仿佛对方也在评估他这句话背后真正的分量。
随即,传来姑姑那依旧听不出太多情绪起伏,但似乎带着一丝“果然如此”意味的声音:“你终于做出了明智的选择。”
“但我有两个条件。”余庆猛地抬起头,尽管对方看不到,他的眼神却骤然变得异常坚定,那是一种抛下所有、破釜沉舟后才会有的决绝,“这不是请求,是前提。”
“说。”姑姑的回答简洁有力。
“第一,”余庆一字一顿,确保每个字都清晰无比,“我的意识完成转化之后,其核心载体,必须永久锚定在瓮山。
我要留在这里,亲眼看着余娲长大,看着她从女孩成长为能够独当一面的领导者。
直到她二十岁成年,直到我确信她拥有足够的能力、智慧和坚韧之心,能够真正承担起引领原生人类在绝境中寻找出路、延续文明火种的重任……
一旦我亲眼看到族群真正出现了复兴的、不可逆转的曙光,我就可以……安心离开了。”
当念出“余娲”这个名字时,他的声音里不由自主地注入了一种近乎祈祷的温柔与希冀,那是他在无边黑暗中,所能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是他全部信念和牺牲意义的最终寄托。
“可以。”姑姑回答得异常迅速,似乎对这个要求早已预料,甚至可能早有准备。
“第二,”余庆的声音骤然变得更加低沉、压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顶着巨大的压力挤出来的,带着金属般的冷硬。
“在‘鹿台行动’被正式、彻底、不可逆转地取消,并且我亲自确认其失效之前,我必须保留我的肉体!哪怕是依靠生命维持系统,处于最低程度的生理活动状态,它也必须是‘活着’的!”
这一次,通讯线路那头的沉默明显延长了,仿佛有无形的重量在积聚。
“‘鹿台行动’……”姑姑的声音终于带上了一丝清晰的、了然的凝重,“那个已经自动进入九十天毁灭倒计时,如今精确计算,还剩……五十九天十七小时四十二分钟的终极清理程序。
由我们那位偏执到近乎疯狂的先祖余云山设计,在其血脉继承人确认缺失、或被外部势力完全挟制无法自主时,启动的、旨在清洗全球生物圈的……最终保险机制。你担心……”
“我担心在我意识脱离肉体,完成转化的那个关键而脆弱的节点上,‘鹿台行动’的认证系统会判定继承人‘已死亡’或‘被不可逆控制’!”
余庆的拳头猛地砸在控制台上,骨节发白,声音因激动而微微颤抖,“届时,这个毁灭程序可能会被某些我们未知的潜伏触发机制,或者外界的轻微干扰,甚至是……
你们那精妙的意识上传技术本身可能存在的、尚未可知的风险,提前或错误地引爆!如果我们无法在倒计时结束前找到并进入‘终极办公室’,或者因为我的‘死亡’而导致权限失效……
那么我前面所有的努力,所有的牺牲,都将毫无意义,甚至会成为加速原生人类,乃至整个地球生命彻底灭亡的催化剂!
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在完全排除躯体切换技术可能带来的所有不可预测风险之前,在确保‘鹿台行动’被解除之前,我绝对不能冒这个险!”
他的话语如同连珠炮,将他内心最深处的恐惧和盘托出。“那将是比刚才的缺氧更为彻底、更为绝对的毁灭!是整个星球生态圈的坟墓!是真正的万物终结!”
他几乎是在低吼,“我必须亲手,在我还‘活着’的时候,用我这具承载着唯一合法继承权限的血肉之躯,走进那间传说中的‘终极办公室’。
通过所有生物特征验证,输入最后的、不可逆转的终止指令!这是我作为余云山直系血脉,必须履行的、最后的、也是最重要的责任!没有任何退路!”
他无法完全信任姑姑那超越理解的技术,也无法完全信任那个将人的本质从肉体剥离并上传到未知载体的过程。
他必须确保,在他跨越那道象征着“人类”终点的界限之前,这个由他先祖留下、悬在全人类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被彻底、安全地解除。
这不仅仅是他谈判的底线,更是他身为人,能为这个世界、为他所爱的人们,所做的最后一件,也是最重要的一件事。
姑姑在另一端沉默了。她彻底明白了。这不仅是一个简单的交换条件,更是一场沉重的考验。
考验她的技术是否真的万无一失,考验她是否真的尊重他作为独立个体的意志和选择,考验他们之间,在这种极端情况下,能否建立起哪怕最基础、最脆弱的那一丝信任。
“很谨慎,考虑得非常周全。同时,也是一个……无比悲壮的选择。”
良久,姑姑的声音再次响起,那平直的声调里,似乎确实夹杂了一丝极细微的、难以捕捉的波动,或许是欣赏,或许是感慨,或许是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
“我尊重你的决定,也理解你的顾虑。我们可以为你量身设计一个渐进式的融合方案。
在你保留肉体完整生命体征的前提下,先行安全地加载部分平行人类的感知与运算辅助模块,让你初步获得足以应对当前威胁的力量,并逐步适应新的存在形式和思维方式。
这个过渡期,可以一直持续到……你亲自确认‘鹿台行动’被永久终止,解除警报。那时,我们再完成最后的意识完全同步与载体固定程序。”
“谢谢。”余庆闭上了眼睛,巨大的、深入骨髓的疲惫感,和一种难以形容的、仿佛整个灵魂被掏空般的虚无感,如同海啸般席卷了他,几乎要将他冲垮。
他选择了力量,选择了可能的延续,却也亲手为自己戴上了沉重的、有时间限制的枷锁,并设定了一个五十九天的、与人类存亡赛跑的最终期限。
他缓缓抬起头,望向隔窗外。夕阳的余晖正努力穿透尚未完全散去的死亡阴影,给劫后余生、依旧惊魂未定的瓮山镀上了一层凄美而悲壮的金色。
但他的内心无比清楚,从他做出这个决定的那一刻起,他就不再仅仅是为原生人类的存续而战,更是与时间赛跑,与自己那位疯狂先祖留下的、旨在同归于尽的毁灭诅咒赛跑。
他成为了连接过去与未来、绝望与希望的桥梁,也成为了启动那最终救赎的、唯一且必须成功的钥匙。
而那间隐藏在历史尘埃与重重密码之后,决定着地球命运的“终极办公室”,注定将成为他作为“人”的……最后一站。(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