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4章 月下怀(二合一)
顾介踏入房间,下意识眯了眯眼。
烛火摇曳中,一股浓烈的异域香料弥漫开来,竟有些令人窒息。
阿力木起身拱手,脸上堆起笑容。
“顾公子果然守时。”
他穿着西兹贵族喜爱的彩绣长袍,腰间挎着一柄镶嵌了绿松石的弯刀,瞧这阵仗,倒是十分看重这场会面。
顾介略一欠身,还礼:
“看来阿力木老爷此行收获颇丰?”
阿力木哈哈一笑,做了个“请坐”的手势。
“你们大梁繁华,生意自然好做。香料、皮毛、骏马……敞开了运来,有多少都能吃下多少,何愁填不满腰包?”
他一边说,一边殷勤地揭开手边一个精致的檀木盒,露出里面琥珀色的香块。
“顾公子今日来得正巧,某刚得了批上好的安息乳香,燃起来能安神助眠,最适合贵府女眷用了……特意为公子留了一些……”
阿力木的汉话说得生硬,但咬字清晰。
只是顾介对“女眷”二字似有抵触,僵硬地落座,目光扫过那昂贵的香料,语气平淡。
“多谢阿力木老爷费心。可惜,家母素来不喜浓香……”
顿了顿,大抵又觉得语气生硬,勉强扯出一抹客套的笑。
“顾某今日来,是想盘活侯府搁置的营生,与阿力木老爷攀个交情,共分利市……”
阿力木嘿嘿一笑,将檀木盒子收回去,若有所思地瞄他一眼,端起桌上的粗陶碗,灌了一大口奶酒,笑得意味深长。
“这有何难?顾五公子,眼下便有桩好营生——新开一条商路,避开官卡主道,走西疆隘口。虽绕远些,但沿途部落头人,多少要给我阿力木几分薄面。”
他大手一挥,命人抬上一箱银锭,颇有豪气,“只要货能平安过去,酬谢方面,绝不敢亏待顾公子。”
顾介挺直腰板,一身挥不去的疲惫,笑容也带着几分勉强:“阿力木老爷是爽快人。只是……西疆近来不太平,关卡盘查甚严,怕是有风险……”
“做生意,哪有不担风险的?”阿力木朗声大笑。
“你们大梁有句话,富贵险中求,顾公子想必明白?我们王上刚平定内乱,正急需大梁的丝绸、茶叶、瓷器稳住各部贵族,铁器更是紧缺。只要你有门路,价钱好商量……”
他说罢,探过身,压低声音道:“顾五公子,我知道你如今在上京……日子过得不大如意。靖远侯府的门楣,光靠那点俸禄可撑不起来。”
顾介脸色微微一变。
阿力木又捋着胡须,往他心上添了一把火。
“这条路子若走通了,便是顾公子的翻身之本呐……”
顾介心头猛地一跳。
手指摩挲着粗陶碗的边缘,纷乱的心绪稍稍冷静。
“阿力木老爷说笑了,铁器乃朝廷严控之物,严禁私贩。在下区区一个鸿胪寺典簿,位卑言轻,哪里能有这等通天的门路?”
“哎?”阿力木笑着摆手打断他,眼里的精光更利几分。
“事在人为嘛。顾公子何必自谦?贵夫人的娘家长袖善舞,一门两王妃,端王殿下、魏王殿下,如今可都是你的连襟——这上京城里,有几人能得这般庇护?”
他看着顾介骤然变色的脸,顿了顿,笑得一本正经。
“……这点小事,想来难不倒你?”
顾介的心沉到了谷底。
屈辱,难堪,针一样扎在痛处……
但薛月盈那个蠢妇,确实是个贪得无厌的。
若她知道有这等暴利,当会如何?
顾介垂下眼睑,掩住复杂阴沉的寒意,声音低低地笑。
“阿力木老爷……此事干系重大,容顾某……再思量思量。”
阿力木似乎很满意他的回应,脸上笑容更深。
“好说,好说。顾公子慢慢思量,某在上京还有段时间,不急……”
他不再紧逼,又给自己斟满一碗烈酒,低头一口饮尽,然后盘腿坐在厚实的羊毛垫上,打个酒嗝,语气变得感慨而柔和起来。
“说起来,在下还有个私心,想请顾公子帮个小忙。”
顾介放下酒碗,顺着话问:“何事,但讲无妨?”
“替一位贵人寻亲。”阿力木眼神微沉,“是我们老西兹王最疼爱的大女儿,名唤阿依努尔……三十多年前,她尚年幼,不知世事艰险,竟偷偷藏在西兹使团的车马里,跟着来了大梁朝贡……”
他重重叹了口气,喉头滚动。
“谁知……使团遭遇伏击,死伤惨重。公主也从此……下落不明……老西兹王至死都念念不忘,闭眼前还唤着公主的名字。阿蒙拉赫大人,感念王恩深重,这些年从未歇过寻人的念头,只求能寻回流落大梁的王室血脉,全了老西兹王的舐犊之情……”
阿依努尔?
顾介在脑中搜寻着这个名字,一片空白。
他对西兹王庭的秘辛所知甚少。
“抱歉,阿力木老爷,”他摇摇头,遗憾地道:“在下孤陋寡闻,从未听过此人。茫茫人海,时隔三十载,怕是大海捞针……”
阿力木也没抱太大希望,摆摆手,继续同他闲谈……
待几碗酒下肚,阿力木兴致似乎上来了,随手拿起旁边的一个西兹手鼓,手指灵活地敲击起来。
“咚咚……咚咚咚……”
鼓点带着异域的节奏,阿力木微醺地半闭着眼,低低哼唱。
曲调悠长苍凉,在狭小的房间内回荡。
顾介原是敷衍地听着,视线漫无目的地扫着房里堆放的货箱。
忽地,几个熟悉的音节钻入耳中,紧接着是一小段婉转的旋律……
他脑子里嗡的一声,抿酒的动作骤然顿住……
这调子……
在哪里听过?
许多年前,一个寂静的午后,在薛府那个偏僻荒凉的角落,他无意中瞥见一个纤瘦的女子,穿着洗得发白的青布裙,望着天空,哼着一段忧伤的调子……
雪姬?
薛六的生母?
不会有这般巧合吧?
这个念头如同惊雷,炸得他头晕目眩。
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凝固,又瞬间沸腾起来。
他猛地抬头,撞上阿力木探究的目光,又立刻低下头,克制着心脏在胸里的狂跳,端起酒碗掩饰失态。
“……这曲子,听着……倒有几分别致。阿力木老爷放心,顾某会替你留意的。若得了消息,定来告知。”
“啪嗒。”
一声极轻微的声响,从窗外漆黑的屋檐上传来。
阿力木眼神一变,猛地扶上腰间的弯刀。
“谁?”
门外守卫闻声立刻冲了出去,刀剑出鞘,寒光闪烁,警惕地对着门窗仔细搜寻。
半晌,没再发现动静。
只有夜风吹过客栈的呜咽……
“喵……”一声猫叫从房檐传来。
阿力木紧绷的肌肉稍稍放松,对守卫挥了挥手,又拱手对顾介。
“虚惊一场,虚惊一场。让顾公子受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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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深沉,上京城褪去了白日的喧嚣。
坊市间虽仍有灯火和醉客的喧哗,但已显寥落。
薛绥裹紧身上的素色披风,拉低帷帽上的轻纱,坐在微微摇晃的马车里,将情绪掩藏在了沉静的夜色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