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他和贾璉同为勛贵子弟,私下多有往来交际,大抵也是酒肉朋友之类。
贾璉自流配辽东,虽没吃苦受虐,但久歷风霜酷寒,容顏气度改变,陈瑞昌已有些认不出来。
但经过贾璉提醒,他仔细端详片刻,这才认出贾璉。
说道:“这不是荣国府的璉兄弟,你怎么会在此处?”
贾璉说道:“说来惭愧,小弟被流配辽东,如今被派庸兰关司库掌记,隨军来此领取军粮。
没想到能遇到陈二哥,当真是他乡遇故知,实在难得。”
贾璉之事轰传神京,世家大族无人不知,陈瑞昌知道眼前之人,再不是荣国府世子,而是个没前途的贼配军。
他和贾璉不过酒肉之交,哪里有什么真实情谊,心中对他自然鄙夷。
只是想到贾璉的兄弟贾琮,不仅是名动天下的人物,还是圣上最器重的臣子,光芒耀眼,前途无量。
如今贾璉虽成了废物,但看他兄弟的份上,多少给他留些脸面,以后见了他兄弟,也好有话头熟络拉扯。
再说他一个贼配军,居然能当上司库掌记,必定得了他兄弟的势。
贾琮人在神京,威名远扬,不同凡俗,千里之外,依旧有人脉根底,当真不可小覷。
笑道:“璉兄弟,许久未见,差点认不出来,今日异地相遇,便是有缘。
俗话说相请不如偶遇,今夜城中酒楼,囤粮大营一眾武官,皆会聚席饮宴,除岁迎新。
璉兄弟不如一起过来,咱们也好共饮几杯,以尽往日之情。”
贾璉听了这话,微微一愣,笑道:“多谢陈二哥相邀,只是兄弟戴罪之身,跟从军务,不敢耽搁。
粮队今晚就要返程,我也要跟隨回返,只能辜负陈二哥盛情。”
陈瑞昌听了贾璉之言,正中下怀,要是贾璉答应赴宴,倒是真是头疼之事。
军中看到自己和贼配军廝混,这可是大丟勛贵脸面之事。
陈瑞昌又应酬几句,便麻利的和贾璉告辞,转身快步离开。
郭志贵说道:“二爷,既然是世家旧交,为何不答应赴宴,几杯水酒的时间,误不了我们今日返程。”
贾璉嘆道:“世贵兄弟生性淳朴,不清楚世家子弟嘴脸,他们一贯物以类聚,世情炎凉,骨子里都是势利。
如今我是有罪之身,前途尽毁,他心里早瞧不上我,要不是看著三弟的脸面,可不会这么客套。
我要真是都当了真,跟他去赴武官宴席,不过是白討嫌的蠢事,哪有你我兄弟喝酒吃肉实在。”
郭志贵笑道:“还是二爷看的通透,这些人既不是真心,不去理会就罢,我陪二爷吃酒便是。”
……
贾璉笑道:“世贵,还记得在府上过年的情形吗?”
郭志贵笑道:“自然记得,过年可真热闹,里外掛满灯笼,彻夜不熄,日夜车马不断,往来都是高门大户。
寧荣街上的街坊四邻,常站在路边看热闹,个个羡慕这等豪门气派。”
贾璉笑道:“这还不算,內院比外院更热闹,除夕年祭之后,便开酒席,唱大戏,放烟火,整夜都不睡的。”
郭志贵说道:“那时三爷还在书院读书,每到腊月二十八,二老爷就让我套车,去书院接三爷回家。
三爷不知用了什么法子,赚了不少银子,过年会送许多猪羊鱼肉,给我娘银子置办家当,还做新衣服。
我娘说起三爷总是千好万好,我这个亲儿子都比不上的。
我娘还说三爷命数贵重,必定会出人头地,荣华富贵,我原本是不信的,没想真被我娘说中了。”
贾璉笑道:“还是你娘有眼光,不要说你不信,我这做哥哥从小也不在意,没看出他会这么厉害……”
……
嘉昭十五年,除夕,荣国府。
这日大早天还没亮,荣国府已灯火通明,各处抄手游廊,人来人往,异常忙碌。
位於西侧贾氏宗祠,早早开了门户,里外清扫,摆放供器,拜请神主。
拂尘香案,悬供遗像,焚点香烛,聘请高僧和尚,共十七八人,环绕祖宗神位,诵经持咒,祈求福运。
等到天色微明,贾母等有誥封者,按品级著朝服,坐八人大轿,带领眾人进宫朝贺。
贾政、贾琮等在朝为官著,都隨从入朝朝拜,过午时行礼领宴毕回府。
贾母领著女眷,走祠堂侧门,入陪祭后殿,邢夫人、王夫人、王熙凤、李紈、迎春、探春等早已等候。
祠堂正殿之中,贾琮主祭、贾政陪祭、宝玉献爵,贾环献帛,贾兰捧香,贾菖贾菱展拜毯、守焚池。
正中供桌上除各式荤素贡品,香烛鲜,大红托盘供著明黄锦袋,里面装著宫中恩赏银子。
祭祀司仪大声唱报:“赐供先荣国公奉恩赏银千两,赐威远伯先妣五品宜人杜氏奉恩赏银八百两。
国礼家孝,福泽绵长,奏乐,叩首,拜谢皇恩……”
祭祀司仪声音嘹亮,祠堂正殿共鸣,声场迴响,轰然如钟,殿外各房子弟,人人清晰入耳。
眾人心中生出惊诧,相互左右目视,跪拜人群轻微骚动,只是祭祖大礼庄严,谁也不敢交头接耳。
荣国公的宫中春季恩赏银子,这是自然毫不奇怪,几辈子的定例罢了。
按例长房大老爷,故一等將军贾赦,还在三年之期,会赐下一份恩赏银子,如今竟是没有的。
这已经让人十分意外,偏赐恩给一位亡故十几年,追封前身份低微女子,而且还是八百两高格恩赏。
这不要说在贾家从未有过,即便是其他勛贵高门,这样的事情也从未听说。
当然各房子弟之中,也有人颇有城府见识,听出司仪祝词之中,先荣国公和威远伯先妣並列。
其中深意不仅是母以子贵,更是彰显东府西府並驾齐驱,加上贾琮是两府家主,东西高低轩輊,一目了然。
主殿內陪祭的贾政,自然也能掂量出轻重,不由泛起生子当如是的感慨和遗憾。
隨著司仪唱拜,眾人对香案上祖宗牌位,还有供桌上的明黄赐袋,行三叩九拜之利。
宝玉跟著人群跪拜,心中生出讥讽鄙视,忍不住大为感慨,世上女儿如水,偏那男子是泥。
这香案上的祖宗神位,多少仕途经济之人,不说也罢,即便曾有如水女儿,最终都成蒙昧之珠,令人惋惜。
一大帮人这等枯跪慈拜,却不知这世上清白真諦,实在有些可笑无趣,可见世人多被蒙蔽,可怜可嘆……
宝玉想的有些入神,甚至有些洋洋自得,跪拜的动作慢了几拍,顿时在人群中显眼。
直到贾政偶然察觉,狠狠瞪了他一眼,宝玉立刻膝盖发软,一腔情怀都放了屁,忙对著神位捣头如蒜……
……
祭祀司仪的祝词高亢,自然也传入后殿香堂,堂中贾家女眷心境不一,各有情怀。
贾母脸色难堪之极,满脸憋屈不平。
当年她最痛恨的低贱女子,不仅名列祠堂神牌,还能得宫中特荣,竟和国公並驾齐驱,简直岂有此理。
但这是皇恩钦定,让人无法违背,这女人生的儿子,也成贾家之主,贾母即便鬱闷,只能无可奈何。
她隨著司仪唱拜,向著神位灵牌叩拜,心中只是提醒自己,拜的乃是亡夫国公之位,和这女人没半点关係。
邢夫人听到司仪祝词,面无表情,似乎已心如死灰,跟著贾母跪拜叩首,像个牵线木偶一般。
王夫人跪拜动作,显得生硬僵化,脸皮比灵牌还冰冷,心中诵经般咒骂,这下贱女人也配这种体面!
但跪在王夫人身后的李紈,神情振奋,双目发亮,心中满是嚮往之情。
东府太太虽然短寿,出身也不算清高,但她生下麒麟之子,便是天下最幸运的女子,让人好生羡慕。
王熙凤识字不多,才能都在內宅手段,並没有外头男人想的深远。
她才不管杜锦娘出身贵贱,她只知这是大房誥命,能在人前得脸,便是大房得脸,她也脸上有光。
所以凤姐儿磕头颇为乾脆,没贾母和王夫人那般心潮澎湃。
至於迎春、探春、惜春等姊妹,爱屋及乌,与有荣焉,叩首跪拜十分虔诚。
直到各项祭礼完毕,贾琮作为主祭之人,拆开明黄赐袋,將赐银倒入托盘供奉。
又將明黄赐袋投入鼎中焚化,再浇上一樽祭酒,一场除夕家祭,就此完毕。
此时,宗祠外响起震耳欲聋爆竹声,贾母等女眷从侧门出,各坐轿撵返回內院。
各房男丁或返家操持年节,或入外院偏厅吃茶閒谈,贾琮贾政招呼一二,便各自行事。
隨著日暮时分到来,贾家除夕夜宴將开,闔家欢愉,守岁终夜,嘉昭十五年將走到尽头……(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