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读书网 > 象爸来信第一部神话时代 > 第五封信 神仙眷侣
    小象、象妞:

    怎么又说“神仙”?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大概10岁及其以前,是我的神话时代。在我的那段记忆里,有各种各样的神仙。我看见了祂们,我记住了他们。

    四年级的春节过后,时间突然过得很慢。我希望过得快一点,因为我希望快一点上五年级,上了五年级就能亲近那对“神仙眷侣”了。

    我想,大概你们也猜到了,就是教五年级的那对青年夫妻老师。

    我不知道他们来自哪里,但我知道,他们一定不是来自某个农村。

    他们没有农村的气息,他们是为感受农村气息而来的。他们对什么都好奇,学校后面的小山是他们每天早上必去的地方。天蒙蒙亮,他们就会穿着颜色和款式一样的运动服,一高一矮,一男一女,一个短发一个长发地,去后山跑步。每当我们上学的时候,他们就迎着朝阳,一高一矮,一男一女,一个短发一个长发地从后山回来。我第一次看到他们的时候,就觉得所谓“爱情”就该是这样子的。

    他们不认识我,但我知道他们迟早会认识我,因为我迟早要上五年级的,为此我还不惜平生第一次叛逆,就是那次我用离家出走的方式叛逆了“字典大叔”和家里所有的人。我渴望早点上五年级,渴望早点成为他们的学生。那是一种老师对学生的吸引,不管是过去还是以后,很少有老师能够做到这一点。

    在我还不是五年级学生的时候,我就已经是他们的“学生”了。在一个沉闷的午后,知了都懒得叫一声的午后,他们带着学生们集体出动了。那是五年级学习最为紧张的时候。我们那个时候还没有施行九年义务教育,我们的小学是五年制的,上初中是需要考试的。一半以上的人会考不上,所以拼命学习是五年级的底色。然而,在这个灰暗的底色上,他们却绘出了风景。

    我们那位只会讲当兵故事的老师还没有来,他正在办公室那张只能撑住他上半身的排椅上鼾声如雷地大睡,他的午睡向来都很长很长。我鼓动兰季、堡垒、奎宇、德花几个同学偷偷溜了出去,当然也鼓动少明参与,但他纹丝不动。他在看书,他的脑子跟我们不一样。

    我们远远地跟着“神仙眷侣”和他们的学生队伍,像几个想参军的游击队员跟着军装整齐的大部队。

    “大部队”越过了后山,越过了几个贪睡的小山村,来到了沂山庞大的脚趾里。这里有一望无际的平缓的草地,蝴蝶飞舞,成群的山羊在好奇地看着这群不速之客,而远远近近的黄牛们却不动声色地吃它们的青草。

    这个时候,队伍分成了两支。

    女老师带着女同学们在一个山岗上停下了,围成一圈把女老师围在中间。女老师像变魔术一样,从肩头的长条包里拿出一把奇怪的琴,后来我上了大学之后才知道,那叫“吉他”。

    女老师坐在一块岩石上,细长的手指波动琴弦,唱很好听的歌——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还有——时光如流水/不一会/课毕放学归……微风吹起她的长发,长发都似在浅唱。我呆呆地听着,思绪仿佛在努力抓住来自天上的声音。

    那或许就是传说中的“天籁之音”吧,人间难得几回闻,却与沂山脚下这片缎子般的草地,和那一群野草一样的孩子们,和那探头探脑的山羊们,和那老成持重的黄牛们,融为了毫无缝隙的一体。原来对牛弹琴也可以那么好听。

    女老师显然发现了我,停下来向我招招手。我才发现,和我一起来的同学早已追着男老师的队伍去了。我很想过去加入她们,但她们都是女的。女老师一招手,我却撒腿就跑。

    我也追着男老师和他的男学生队伍去了。他们在一片碧绿的湖边踢球,我们当时当然不知道那是足球,但我们就是觉得好玩,个个跃跃欲试地想加入,但谁也不敢走近前去,只远远地看着他们玩。男老师也没有邀请我们的意思,他对我们视而不见,把我们当成了那群躲躲闪闪的山羊们,或者那几头无动于衷的黄牛。

    山羊和黄牛们至少还在吃草,我们总该干些什么吧。在湖边还能干什么呢?对于我们这些山里的孩子。我们明白过来之后,都迅速脱光了衣服,把凉爽的湖水抱在了怀里。

    接下来的两个多小时,我们几个如鱼得水的孩子,在湖里蹿上蹿下,往下是扎猛子抓湖底的砂石,往上是鱼跃龙门的欢笑。没有人阻止我们,男老师依旧对我们视而不见。不是他的学生,他大约是不会管的,仅仅相差几个月的时间,眼光就内外有别啊。

    后来我们都玩累了,就在湖里踩着水,胸膛以上立在水里,看他们踢球,看着他们一墙之隔的欢乐,莫名的羡慕嫉妒如水圈一样荡漾着袭来。五年级啊,快点来吧。我们个个像泥鳅一样爬上岸,湿漉漉地坐在沙滩上,偷偷瞄着他们。这该死的日子,怎么过得那么慢呢?

    日子慢吞吞的,下午却过得飞快。日头西斜的时候,我们几乎同时想起,老兵老师该是起床了吧?个个从沙滩上蹦起来,胡乱套上衣服,散兵游勇地落荒而逃。

    我们逃回学校的时候,远远就看到我们那位老兵老师身材巍峨地立在校门口,像一尊山神。我跑得不是最快的,最快的堡垒首先倒了霉。他的小脑袋被一只大手按住了,身子还在原地滴溜溜打着转儿,在老兵老师面前他像一只被老鹰抓住的小鸡。

    “老鹰”让我们这些“小鸡”站成一排晒太阳,不会儿就把我们乌黑的手臂晒干了。他抓过一只臂膀,手指甲在上面一划,留下一条又粗又长的白痕。

    “你们逃课去‘打澎澎’了!”老兵吼道,“谁都别想抵赖!”没人抵赖,虽然没有抓到现行,但证据摆着呢!老兵本想继续发火的,架势都摆好了,却没见我们狡辩,就把想好的词又憋了回去,把脸憋得通红。这个时候,“神仙眷侣”带着五年级的学生回来了,还是像大部队一样从我们身边走过。老兵看着他们,旁若无人的样子,老脸憋得更红了。丢下我们,气哄哄地,扬长而去。

    我们是继续站着,还是自行回教室呢?没人带头,显然是前者更保险。站了很久,快要顶不住的时候,“字典大叔”来了,他指了指我,说了声:“走!”我就像遇到大赦一样,在其他人羡慕的目光里,小跑着跟了上去。

    “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他是被那几个小混蛋带偏的!”老兵老师十分肯定地说。“字典大叔”也十分肯定地说:“他从小就老实!”

    他们马上就岔开了话题,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话。我趁此跑回了教室,回到座位上,笔直地坐着。我知道事儿还没完,暴风雨还没有真正到来。落在“字典大叔”手里,那将是一场漫长的风和雨。本来我拒绝蹲级,就得罪了他,他会不会以此为理由强行让我蹲级?

    我惴惴不安地挨到了放学,“字典大叔”并没有找我,老兵也没来教室,和我一起逃课的那几个同学也没回来,一切都变得不能琢磨。

    走出校门,看到他们还在那里站着,看到我都目光凶狠,又可怜兮兮。我知道,他们的磨难快结束了,而我的磨难却在后头。

    接下来的两天,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老兵继续以老师的身份在语文课上讲他当汽车兵的故事,在数学课上讲他当炮兵的故事,偶尔插科打诨地讲讲他当工兵的故事。“字典大叔”没有出现,他不是来当老师吗?怎么不见他来呢?

    他在星期五的早上出现了,来带全校学生跑早操。全校也就只有两个班,四年级一个班,五年级一个班,不到一百人。我藏在队伍里,人还是太少了,怎么也藏不住的感觉。

    “跑步——”他喊口令时突然顿了顿,不太确定地喊:“跑!”弄得全体同学哄笑起来。他脸色一沉,低声吼道:“跑步——走!”终于喊对了,见没人再笑,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

    以前都是老兵带我们出早操的,当过兵的他当然知道应该喊“跑步——走!”后来“神仙眷侣”老师来了,就是他们小两口带我们跑。如今“字典大叔”来了,是不是以后就是他带我们跑了?那我还是躲不过他啊!想到这里,我就一阵懊恼和后怕。

    跑操结束,所有人一哄而散。我本来是溜得最快的,不想被“字典大叔”给叫住了。操场上就剩下了我们两个,大眼对小眼。他一脸的严肃,似乎还在记挂刚才的囧。而我突然想到了他的“跑步——跑”,心里一阵地想笑,却硬憋着不敢笑。

    “大侄子啊——”他一脸严肃,又略带忧伤地说:“本来我想在这里好好地带一带你的,你看你们老师那个样,除了讲故事啥也不会,误人子弟啊!”

    “您要走?”我试探着问。

    “通知下来了,我当初中老师!”说到这里,“字典大叔”好像突然被激活了,眼睛里放出对未来憧憬的光。

    我好像又被大赦了一次,急忙问:“远——远吗?”我希望他说远,越远越好,远到我永远都成不了他的学生。

    “就在乡中学,你好好考,考上了就是我的学生啦!”拍着我的肩膀,“字典大叔”满怀希望地说。我却一下子又如坠冰窟,还是逃不掉啊!插翅难飞,生无可恋。我脑海里蹦出这八个字。

    “你马上要上五年里了。那小两口稍微好点,不过跟我差远了啦!唱歌能考上初中吗?踢球能考上初中吗?别跟着他们瞎胡闹!”一脸激愤的样子,“字典大叔”语重心长地说:“咱们家下一辈就靠你了啊!”

    我听不太懂。讲故事的老师不行,唱歌和踢球的老师也是瞎胡闹,那为什么我不怕他们呢?甚至,唱歌踢球的还是我五年级的向往呢?

    “好在,他们也要走。”

    他们——神仙眷侣也要走?我似乎听到了一声晴天霹雳。

    “他们本来就不属于这里,在这里三年多了,要调回县里了,他们的运气——嘿嘿!比我好!”

    “字典大叔”丢着这么一句,步履轻松地走了。我呆立在原地,身体里好像被抽走什么东西,像一只秋天里被霜打了的茄子。我知道,我的神话时代结束了。

    小象、象妞,我跟你们说过,我的10岁及其以前是我的神话时代。你们想继续听神话吗?好在我到目前只写了我的四年级,以前的神话更多更好听呢!就从下一封信开始吧。哦——,对了,今天还是个特别的日子,正好跟你们讲了“神仙眷侣”的故事,真是应景呢!

    象爸

    2022年5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