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读书网 > 象爸来信第一部神话时代 > 第四封 白胡子
    小象、象妞:

    在上一封信中,我给你们讲述了石凹屋子和老神仙的故事。石凹屋子是的确存在的,但老神仙就的确只是个故事了。现实中的老神仙有没有呢?有的,就是今天我要说的这位百岁老人。

    老人是不是真的达到了100岁?所有人都说不清,连他自己都说不清。他白须白眉,白胡子像瀑布一样挂在胸前,白眉毛像柳叶一样细长飘逸。但当时10岁的我,觉得他的白胡子像我吃过的挂面一样,而他的白眉毛像两根象牙做的筷子。

    我第一次见他是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午后。漫山遍野的白,映衬着他的白须白眉和白袍子。那宽大的白袍子在山风中呼啦啦地扯,挂面胡子忽地遮盖了他半张脸,忽又贴住他的前胸不动弹,而他自始至终稳如远处那银装素裹的沂山。

    还有两天就过年了,我是奉命来取大红的。

    大红就是春联,因为用红纸写,所以叫大红。家家户户贴大红,家家户户过大年。在我们那个时候,在我们那个村里,大红只有手写的,大门上也只有“老神仙”用他那杆大毛笔写的大红才叫有面儿,虽然他的字放眼全村男女老少没有几个认得的。

    父亲让我来取大红,我就一个人翻过一道岭来了。“老神仙”住在一片果园里,据说我爷爷小时候他就已经住在那里了。而我5岁那年,爷爷就去世了。你们说,“老神仙”得活了多久?

    他是在等我?他怎么知道我要来?遥遥地看到他的时候,我就是这么想的。走到他近旁,他似乎没看到我。他显然是看到我了,只是让我觉得他没有看见我。我看到他的目光越过了我,眺向远处身披厚雪的沂山。他看了沂山多久,我就看了他多久。

    “小黑孩,不怕冷啊!”他终于说话了,声音洪亮,击碎了挂在白胡子上的雪。“爷爷——”“我是你爷爷的爷爷。”“那我叫你什么?”“随便!”“老神仙?”“哪有神仙?”“老胡子?”“像老土匪!”“老白胡子?”“去掉‘老’!”

    我们就这样达成了协议,我叫他“白胡子”,他叫我“小黑孩”。我长得黑,他长得白,一老一少。他拉着我的手,一白一黑走进了一栋白雪压住的小木屋。

    小木屋从外面看上去很小,进去了才发现很大。很暖和,火塘里燃着劈啪作响的木柴。火塘周围遍地都是大红,有的写好了,有的才写了一半,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的红纸和毛笔字,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墨香。三面墙是松木搭成的架子,比成年人还高,全是书。

    白胡子指着地上的大红,说:“你认识几个?”我看了看,满眼都是字,却不认识几个。那些字都曲流拐弯的,有的像印在雪地上的鸡爪字,有的像毛线团,有的像鬼画符,没有一个像课本上的。

    “就知道不认识!你爷爷当年,也是个睁眼瞎!”

    “这是‘春’,这是‘寿’,这是‘竹’,这是‘岁’。”我一口气念出几个字来,其实我是瞎蒙的,看上去像而已。

    白胡子“咦”了一声,然后手捋白胡子看着我,眉眼里似有笑意。

    “小孩黑不错!比你爷爷强!比半个西坪村的人都强!我写的字他们都不认得,写得越好就越不认得。金文、大篆、小篆,没一个人识货。这些年,他们连隶书都不认得了。唉!”

    他说的那些什么文和书我统统不知道,但我知道他的苦闷,就像我平时有好多奇思妙想而被大人们判定为胡思乱想一样苦闷,后来我知道,我们那叫“同病相怜”。

    我觉得我该说些什么,随口说:“那你最拿手的是什么?”

    他狐疑地看着我,足足看了好几分钟,才说:“你要吗?”

    我重重地点头。他一惊,忽地兴奋起来,眉飞色舞,说:“立等可取!”然后像小孩子一样奔向案台,拨拉开乱七八糟的笔墨纸砚。顿了顿,似又想起了什么,急吼吼跑到屋外,蹲在雪地里,抓起雪认真地洗手,再摇摇摆摆地跑回来,搬起高高的木墩子,颤颤微微地踩上去,从房梁上取出黑乎乎的一团什么东西。

    “这是‘漆烟’,上好的‘徽墨’,嘿嘿!你不懂!”他把那团黑乎乎的东西凑到鼻子前,深深地一吸,像一个老烟鬼,居然还咬了一小口,嘴巴不住地咂摸,像老酒鬼在品酒。

    “哦——”他又小跑向东面的书架,踮起脚,大鹅一样伸直了脖,探手够到最上面一格,小心翼翼地取下一方不大的砚台。

    “端砚!这是端砚!晚清的!我跟你说啊,当年——”他怀抱着那方砚台,还想跟我说些什么,但看了看我,又咬住了后面要说的话。显然,他知道跟我这个小黑孩没什么可说的。

    “你等着啊!你等着——,你先看会儿书。”他披头散发地样子,在案前忙活起来,一圈一圈地研磨,却很轻很轻,像磨一块金子。

    我早就看到他那三面墙的书架了,好奇他怎么那么多书啊,都是些什么书啊?我凑近一看,才知道多数是我看不懂的。

    东面墙上的书架全是字帖,什么《日月如驰帖》《梨花诗》《永嘉真觉大师证道歌》《北陇耕云书卷》《蜀素帖》《周毛公鼎铭》《史墙盘铭文》《篆书千字文》《曹全碑》,翻开一两本,黑底白字的古体字扑面而来,弄得我一阵头大。

    北面墙上的书架是各种字典,《说文解字》《康熙字典》《字汇》《正字通》《玉篇》《类篇》《中华大字典》,唯有一本《新华字典》我认得,翻开一看居然是繁体字的,跟我们平时学的完全不一样。

    西面墙上的书架是乱七八糟的各种书,有《淮南子》《中阴闻教得度》《抱朴子》《山海经》《河图》《麻衣神相》《西游记》《牡丹亭》《黄帝内经》《庄子》《洛书》《传习录》《毛选》《道德经》《神曲》《大智度论》《维摩诘经》《周易》《理想国》《高老头》《双城记》《圣经》等等。我顺手拿起那本《抱朴子》翻开,一眼就看到里面好多鬼画符,赶紧合上。选来选去,还是看《西游记》吧。翻开一看,又是讨厌的繁体字。

    “喜欢看的,就拿走。”白胡子还在案前忙活,他已经开始写了,写得极慢,每一笔都好像用上全身的力气。我撇了撇嘴,这里那么多书,却没有一本是我喜欢的。不用说是喜欢,我躲还来不及。

    还不如看白胡子写字呢!我来到他身后,凑上去看。哎呀!他哪是在写字,分明是画画——鸟兽虫鱼小蝌蚪。

    “喜欢吧?我教你!拜我为师!”白胡子狠狠地说,气喘吁吁。我知道他不是说话狠,他是在狠狠地写,手里的大毛笔像一把石匠凿子,下大气力在大红纸上刻字。很多年后我才知道,那叫“力透纸背”。

    终于,白胡子长舒一口气。“成了!”他大汗淋漓,好多白胡子染成了黑胡子,宽大的白袍子上墨迹点点。

    “这是‘甲骨文’!一万块钱都不卖!送给你啦!”白胡子把两幅大红对联慷慨地推给我,还不忘低头冲字迹上吹几口气,像吹仙气。

    我面对这两幅他最拿手的,图画一样的大红,一时不敢接。我不是被他说的那一万块钱给唬住了,而是想到了回去之后怎样跟父亲交代,脑子里迅速闪过这样的画面:别人家大门上贴的大红是字,我家贴的却是一堆稀奇古怪的画。

    “白——白胡子,我怕——”我支支吾吾。

    “就跟你老子说,是他老爷爷我让贴的!他敢不识货!”白胡子好像生气了,把大红卷起来,装进一个圆筒里,一把推给我,又把我推出门,再“咣当”一声关上门,留我独自立在风雪里。

    我抱着那个竹子做的圆筒,在雪地里呆了一会儿,见他再也不出门,只好悻悻地离开。走出了没多远,突然“吱呀”一声,门开了一条缝,挤出一句话:“那么多书,没有想看的?”

    “没!我——”我回转身,刚想说些什么,“咣当”一声,门缝重重地合上,没有了声息,但我似乎听到了屋里重重的一声叹息。

    天色不早了,冬季黑天快。想到两天后就过年,我马上兴奋起来,忘掉了“白胡子”怪老头,撒丫子狂奔起来,头顶着鹅毛大雪,脚踩着松软的棉絮,哈着气,热腾腾地跑远了。

    站在那道山岭上,不经意间回头,望见“白胡子”又站在当初接我的那个路口,孤零零地跟庞大巍峨的沂山对峙成一副图画。风扯白袍,鹅毛飞舞。我终于知道,当初他并不是专门迎我的。

    回到家,我把竹筒丢给父亲,转身就跑出去玩。

    晚饭时,母亲做了一桌子菜,父亲美滋滋地喝酒,好像完全没有怪罪我的意思。

    “您看了吗?”我怯生生地问。

    “吱”地一声,父亲喝了一口很响的酒。

    “画的什么字?”看到父亲的样子,我确定不会有事了。

    “不认得。”父亲随口说道,继续喝他的酒,吃他的菜。

    “他说,我爷爷还得叫他爷爷。他到底多大?”

    “不知道。我跟你这么大的时候,他就这样。”

    我不再问了。父亲跟我这么大的时候,大概也问过爷爷相同的话,估计爷爷的回答也跟父亲差不多。没有人知道“白胡子”更多的事,所以他才是“老神仙”。

    大年初一,长辈们带着我们这些小孩去给爷爷辈的拜年。我们这里拜年要“磕头”,磕了头就能得到压岁钱。“字典大叔”是我们这一脉唯一吃上公家饭的,自然由他带队。爷爷辈的都满口夸赞他,然后再严肃地跟我们说要向他学习。

    我跟“字典大叔”问起“白胡子”。“字典大叔”望向果园的方向,一脸崇敬,说:“我一辈子都赶不上他老人家的学问。”我很惊讶,“字典大叔”能通背字典,居然也丧失了所有的傲气。

    “那你认得他写的字吗?”“认得一些,其他靠猜。”“那你认得他画的字吗?”“那些是甲骨文,我在书上看见过,但一个都不认得。”“他是什么人?”“不是西坪人。”

    拜了一圈年,磕了几十个头,“字典大叔”就喝酒去了。我本来要回家的,却不知不觉去到了果园,想看看“白胡子”在干啥。

    “白胡子”在看书。当然是我看不懂的书。他坐在火塘边的藤椅里,端着一本泛黄的《黄帝内经》。见我来了,他似是没看见,仍旧看他的书。半个下午,他看书,我看他。傍晚时候,我走,他还是像没看见,沉浸在书中。

    书有那么好看吗?我一路在想这个问题。从那以后,我再也没见过“白胡子”。他好像是我梦里的一个人,时间渐渐地把他模糊成一团白——白须白眉白袍子。

    听说,他后来写的字越来越丑,不是字,也不是画,渐渐地人们就不找他写大红了。那过年的大红找谁写?人们都去找我们学校五年级新来的那对年轻的夫妻老师。男老师会写,女老师也会写,写的都是方方正正的,好看!而且,但凡读过一点书的人都能认得。

    又过了几年,“白胡子”去世了。他在村里没有子孙,草席一裹葬在了果园里。那一屋子的书用拖拉机拉到了村部的仓库里,我中考那个暑假去看过,依然多数看不懂,还是那种想躲的感觉。再后来,那些书装进了麻袋,被县文化馆的人拉走了。“白胡子”留在西坪村的最后一点念想也没有了,他消失在了人们的记忆里。

    小象、象妞,如果不是给你们写信,勾起我的记忆,我也不会想起他,我大概是村里唯一还能想起他的人吧。今天你们听到了他的故事,我希望你们也能记住他——那个满屋子书的,白须白眉白袍子的,会画字的百岁老人。

    小象、象妞,我想对你们说的是,“白胡子”是一个过客,西坪村的过客,也是我们的过客。我们路过了他,而他百年的漫长岁月又路过了多少人啊!他收集了一屋子的书,他写过了无数的字,他本身就是一本大书,可惜没有人能读懂他。我想,他之所以在最后的几年里,把字越写越丑,想必也不想让人读懂了吧。这一点感悟,也是在我后来看到弘一法师(李叔同)的书法,特别是他临终前写下的“悲欣交集”四个字,才恍然明白的。你们也会明白的,虽然不是现在。

    象爸

    2022年5月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