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二从没想过，有天自己会碰见一位和尚。
他抬头打量站在不远处的僧人，二十来岁，面容白皙胜若处子，单掌竖立起的右手夹着串黑色佛珠。僧衣是月白色的，在阳光的照射下似泛着光华。这人很有礼貌，很有礼貌地挡在他的前面。这要搁以前他在饶宁时的性子，定会停下来，并问问对方是不是有何困难，但如今经历了种种事情，他却有些不耐烦起来。
“让开。”
他语气冰冷，眉峰倒竖。尽管老道士又从御神刀内浮现出来，皱着眉看着那僧人提醒他“要小心”，他仍旧没什么好脸色。
“若让开能叫施主心头好过些，小僧会让，但显然不能，因此小僧不会让。”出人意料的，这位年轻僧人虽微微低着眉，说出来的话也极有礼貌，但内里透出来的倔强却快要从他那僧袍中溢出来。他没和佛家的人打过交道，前世如此，今生也一样，陡然被僧人拦下，除了从泥丸处升起的一股火气外，心里难免有些慌张。但他不是事事都表露迹象的人，他蹙着眉，问道：
“小师傅是否是想讨打？”
“若讨打能叫施主心头好过些，小僧可以，但显然不能，因此小僧不会讨打。”
你妈！
前后两句话瞬间堵得秦二没了脾气，眼前的这个人根本就是个泥人。你跟他说话的时候，就觉得生气，然而生气却又撒不出来，就郁结在胸中，在那转啊转啊，永无止境。若非知晓自己打不过，又身处闹市，他很可能真会揍人。
但现在，他抿着嘴，说道：
“说吧，何事？”
前一刻才从皇宫里出来，后脚就被人给盯上了，对方显然在此处已等了许久，否则断不会将时机掐的如此准确。这人，恐怕和燕婧会有些关系。只是……若出现在面前的是为气质华贵的公子哥儿，他倒也还能理解，这净六根的和尚，为的是哪般？
来之前，他便已明白，燕婧的处境并不算太好。后来去了，见到的也确实如此，人住在别院里，侍女婢子也没有多少，屋中虽然大气，但总觉得有些空旷。眼见她岁月静好，却也明白早已水深火热，这些，他俩彼此都没说，但要说的话，都潜藏在那些看似不着边际的胡扯上了。燕婧，倒是个很有意思的人，小姑娘年纪不大，处起事来却已炉火纯青，偏偏这份世故下，又包裹着一份本真——她从不惮于表露心迹，见花开则喜，见蝴蝶而欣，玉足罗袜，仍是个俏皮孩童。
“小僧见施主身上有滔天障业，故想度化，还请施主成全。”僧人双手合十。
听得这里，秦二已扭过了头，再度迈开双腿，打算就去不远处相中的餐馆吃饭。但他显然低估了年轻僧人的执着，也低估了对方口中“度化”的意思。他才走了一步，便觉得周围的景象变了形，餐馆、茶摊、行人，尽皆远去，仿佛在二人之间，陡然凭空多出一块场地来。他不得不抽出御神刀，转头再次看着这位年轻僧人。
御神刀其实本无大用，里面的活灵秦黑娃已被他放出去了，在做一些比较重要的事，此时不在京都。老道士虽寄身在玄尺之中，但不过是精神体，本身并没什么威力。
这么说起来，目前的御神刀其实就是块废柴。但他仍是比较习惯性地先拿出它，毕竟，上来就掏出加特林来，有些不好。
“怎么着?碰一下子?”秦二有些生气，只不过是去见了个人，出来就有人要来揍自己，这天道，上哪说理去。
“听闻施主乃千机府门下?”年轻僧人并未急着动手。
“不错。”虽然秦二很不愿意承认。
“即将领兵前往陇宣?”
“你的消息很灵通……”
秦二说道。他与燕婧见面时，双方都未曾谈及此事，但他却明白，不出几日，令任便应当会下来了。
“那么……带上小僧可好?”
“？？？”
要说这京都的吃食，还真比不上他在饶宁的时候，那时他大多会亲自下厨做，调料怎么放，食材如何搭配，都有自己的心得，也都符合自己的口味。在这京都，吃的喝的，虽也精致，但味道难免就差上许多。他随便扒拉了一碗饭，嚼了两颗青菜，便放下筷看着面前的这个人。
可爱的大光头。僧人名叫介怀，此时已脱去了笼罩在外的乳白僧衣，露出里面破破烂烂的、极致朴素的粗布麻衣，若非他本身长得白净，实力又不俗，就凭他吃饭时风卷残云以及荤素不忌的模样，秦二甚至会觉得这人就是来蹭吃蹭喝的。
他视线落在介怀叠得整整齐齐，放置于凳上的僧衣，问道：
“紫霞山普陀寺?”
说完，他又摇了摇头，天下宗门太多了，根本就记不全，他也没法知道是否真的有普陀寺这么个地方。但此时，他也正是缺帮手的时候，裴文护送玲妤去了西岭，给他的交代是除非把玲妤安顿好了，否则不必着急赶回来，其实最好是不要来，留玲妤一个人在西岭，荒郊野外的，他也不会放心。
介怀正在吸溜一根番茄汁蘸的面筋，闻言擦了嘴，含糊不清地说道：
“施主可能还不太清楚，现在你的名头可在京都修行人中传遍了，千机府弟子不远千里赶赴京都，图力挽狂澜，解陇宣、江吴之困，何等的霸气！只是……依小僧看，此时施主可危险得很呐！或许是小僧腿脚快，是第一个跑来见你的，说不得等会儿就会冒出一个不服气的……”
话音刚落，餐馆楼下响起一阵骚动，来人似在呼喊秦二的名字。
“你看……”
介怀眨了眨眼。
馆中不少食客，听见这般响动，尽皆议论纷纷，但大多数人依旧安坐在位，并没有起身离开，只是互相问询，谁是下方之人呼喊的“秦二”。京都这个地方，是个大池子，想闯出一番名头来难如登天，因此众人自是不会知晓他们口中之人此时正坐在不远处，皱眉听着下方的动静。
未等多时，便有一群身穿儒雅衣裳的人闹哄哄地走了上来，群情激奋。
其中领头之人似认得秦二，将在座的扫视一番，目光便停留在他身上。
“哼，你们千机府还真是厉害，不远千里，来到这京都，可也不看看这里是什么地方，岂能容你这毛头小子撒野乱闯？”
“你是何人？”
对方都找上门儿来了，秦二也没有退缩的理由，站起身来看着这群人。
“在下上清院封无悔，识相的，立即离开京都，陇宣的事情你管不得，免得到时候出了差错，丢尽郦阳天下修士的颜面！”
“哦，封大哥认为，上清院能管好此事？”秦二冷笑，“我记得前不久上清院才出了篇文章，叫《讨敌檄书》，在下有幸拜读一二，其中遣词造句自是不错，也不辱没上清院之名，在京都这片地界，倒一时让人传阅，只是嘛……呵，若那鲁番读得这檄书便能乖乖去死，那倒也好办了，天下不知该少死多少将士，我也不必千里奔袭，来到这里自讨没趣。”
“你这蛮野之地的小子，知道个什么？”其中又有人对他挥臂高喊，“《檄书》自有其作用，便能号召天下勇武之辈奋起阻敌，而不是如你这般，投机取巧，走阿谀奉承之道！”
这话倒是让秦二觉得颇有意思，自己去见燕婧，在其他人眼中竟然就是阿谀奉承，算了，自己何必跟这群读书人置气。他转头询问介怀吃好了没有，介怀本在啃一只大闸蟹，准备看戏，见此只得用绢帕擦了手，点了点头。带着介怀临走时，他在楼梯口停了停，说道：
“诸位若真有本事，就应该设法阻止圣上的旨意，若更有本事，就该亲自上阵杀敌，跑这儿来对我喷口水，只能彰显自己的无能。”
说完这话，他就再不管这群人，到柜台结账付钱，往仙掌司大院那边走去。
皇宫别苑内。
十五岁的燕婧此时正在一处池塘边喂着锦鲤，身后传来一串细碎的脚步声，来人走到她身后，小声秉道：
“殿下，他吃了饭，把赶去的封无悔给骂了一顿，之后就回了仙掌司大院。”
“如此说来，是他赢了？”燕婧浅浅一笑，瞧着这池中的鱼儿甚为欢喜。
“没错。”来人欠身应道，之后又变得有些犹疑。“但……紫霞山普陀寺的寺心介怀，也去了，并且跟他一起回了仙掌司，看样子，像是打定主意要跟着他了。”
“你在担心什么？”燕婧抬头向天边望去，那里云彩蔚缭，不知何人放的风筝，在其上飞翔。
“嗯……普陀寺一直和悬空山有所联系，十几年前，唐株笑遁入悬空山，修行闭口禅，至今仍未出关，寺心介怀出现在京都……会不会……会不会唐株笑已经出关了？”
唐株笑……她对这个人虽说并没有什么印象，却听过他不少的事迹。这是个奇人，为了妹妹花寒不被父皇迎进宫，独自一人击碎护城阵法，与宫内十大高手决战，最终杀死三人，重创五人，虽然最终在父皇殿前被剩余的两人拦下，将痕迹斑驳、已快要断裂的长剑掷于地上，但那时的父皇与唐株笑仅余十丈之遥。听说后来父皇与他做了个交易，但具体是什么却已无人知晓——至少，她燕婧是不知道的。
“哥哥那边怎么说？”她指的，自是当今圣上，这个被临时赶鸭子上架的皇帝。
“呃……”有些犹豫。
“说吧，无妨。”
“圣上让殿下您暂时不要轻举妄动。”虽然他去面圣时，圣上听说燕婧私自见了千机府的弟子，顿时大发雷霆，骂她是个笨蛋，差点儿坏了他的大计，但他觉得这毕竟是件不好的事，说出来或许更会增加彼此的误会，于是便只传达了个意思。意思到了，也就行了，具体的不用管太多。
“又是这句话！”她将手里的鱼食猛地扔进池中，吓得身后众宫侍立马双腿发软，匍匐在地。“我叫他出兵讨伐东离，他说不可！我叫他将宫内十大高手借我两位，去查当年刺杀我的人，他说不行！现在我不过是想要一千兵卒而已，还不是什么黑甲，他又说不能轻举妄动？！他现在想控制天下仙门怕是想疯了吧！自己也走了火、入了魔！可他莫要忘了，几年前若不是我们几个兄弟姐妹让着他，可容不得他如此轻易地登上宝座！”
“殿下——”，来人声音止不住地颤抖，“慎言——”
“怕什么？”燕婧俏脸寒霜，“这里就这么些人，还能漏出去不成？”
“若真漏出去了，那也别怪我燕婧，不念君臣旧情。”
“是……”
众人齐声应答，冷汗已浸透了衣衫，直觉得这春寒料峭，捉摸不定。
“写信，让卫将军回来，这次，我定要做给他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