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
君青蓝深深吸了口气。
当日与道善相见,他执意带领她与姜羽凡到后山游玩。按理,游玩观景要以舒适为主,那绝壁险峰之处却离着主峰实在有些遥远,而且沿途并没有什么值得流连的风光。但,道善似全无觉察,只一味带着他们前行,直到了那悬崖才折返。她当时就在好奇,怎么那么巧,就让她发现了丁氏坠崖的秘密。原来……
是有这么一个神助攻在!
“当初……元宝的义父身亡时,为了找到线索整个卫所皆一筹莫展。是您一句话点名了曼陀罗,才使得我们找到了凶手和证据。当初……。”
“也是贫僧故意为之。不仅如此……。”
道善半抬了眼眸:“连曼陀罗都是贫僧故意提供给庆元那老和尚的,自然也将曼陀罗那些绝妙的常人不知的使用法子给他交代的清清楚楚。”
君青蓝声音顿了一顿。所以,当初庆元利用曼陀罗诱杀了福来,实际上也是在道善一步步暗中诱导之下完成的?
这实在有些……
“为什么?”君青蓝声音略有些发沉。
道善是得道高僧,这个认知在世人眼中便如同太阳每天都会从东方升起西方落下一般,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但,有朝一日你却发现,你习以为常的事情全成了狗屁,那样的震惊根本不是言语能够形容出的。
杀人可恶。然而……教唆杀人远远比杀人更加叫人畏惧。他不动手,却叫旁人双手占满了血腥,这是何其歹毒?
君青蓝不愿相信,慈善风趣的道善……居然是这么一个人!
“为了报仇。”道善闭了闭眼,再睁开来时已是满面的疲惫。他本年事已高,但这些年保养得宜,日日皆红光满面,使人瞧着他时,往往会忽略了他的实际年龄。
而如今,你却一下子便能从他身上感受出风烛残年,行将就木的无奈。仿若下一刻,他便要咽气了一般脆弱。
“你自幼出家,六根清净,根本没有亲人朋友。我以为,该是无冤无仇才是。”
“谁说老和尚没有亲人?”道善挑眉,眼底有精光一闪,瞬间冷凝如冰:“若没有亲人,我早就死了,能长这么大?”
姜羽凡心中一动:“你说的莫非是……。”
“是贫僧的师父广济。”
提到北夏史上那德高望重的老和尚法号时,道善一改往日的玩世不恭,满面皆是郑重。
身边众人亦肃然起敬。毕竟自北夏建国以来,虽将普宁寺地位推崇在至高无上的地位置。但得了皇上御笔钦封大德禅师的人,广济是唯一的一个。即便是普宁寺的创始人,圣祖太子,也没能获得如此尊崇的地位。
道善将师父两个字咬的极重,叫人能品出些别样的味道。
天下僧侣在皈依之后皆会有上师指引,人人都有师父。师父个词汇,代表的是一种身份,更是一种尊重。但对于道善来说,师父却是决然不同的两个字,是师亦是父。
道善出生时便被人丢弃在普宁寺门口,广济不仅将他接引入佛国,更是他生命延续的大恩人。他自幼被广济亲自抚养长大,自然对广济的感情跟所有人都不同。
按理,佛门子弟早绝了七情六欲。道善对广济的感情,早已昭示出他并不适合做一个佛门弟子。
所以在广济圆寂之后,他弃衣冠法碟,于恩师往生法会之上大笑着绝尘而去,又在三十年后,毫无征兆再度回归。
做出了那么些匪夷所思的事情,大约皆因他性格使然。
“师父死的蹊跷,我隐隐觉出与普宁寺有关,却并无丝毫有力的证据。故而,我离开了普宁寺,誓死要查明他的死因。这数年来于天下奔走,终于叫我寻出了些眉目。”道善将唇角牵了一牵,笑容凉薄入骨:“我的猜想最终得到了证实。师父为了普宁寺,为了弘扬佛法鞠躬尽瘁,万没想到却被他最信任的普宁寺出卖丧命。师父佛法精深不畏生死,我却不能让那些恶人继续逍遥法外。然而……。”
道善叹了口气:“然而我只是个法外之人,无权无势,唯有借力打力,方能成事。”
“所以庆元与广济师父的身亡有关么?”姜羽凡难得头脑清明一次,飞快问道。
“不仅仅是他。”道善说道:“同济亦难逃干系。庆元是他的师父,那双手又如何干净的了?至于同乐,原本就作恶多端,死有余辜。”
所以,庆元哮喘发作,本来尚可靠着药剂续命,却在同道善一番闲谈后忽然大彻大悟, 坦然赴死。同乐业障日渐深重,再也无法遮掩,最终祸及整个普宁寺。普宁寺消亡,身为主持的同济又哪能独善其身?
为了复仇,他居然整整隐忍了三十多年。才在最合适的时机,借助旁人之手,将所有的敌人一网打尽。
普宁寺毁了,寺中僧侣尽数受了牵连。唯有道善一人,因保护人质有功而免于责罚。
这心性叫人听着……着实叫人有些害怕。
可是……
君青蓝半抬了眼眸,悄然打量着道善。他一身鲜亮整齐,瞧着比任何时候都要庄重肃穆,更似传闻中那得道高僧。然而,从前周身洋溢的欢快已然半分不见,却也未曾阴霾。若细看,眼底似还藏着那么几分意味不明的释然。
因他死了那么些人,居然还能……释然?
“不知大师今后有什么打算?”
令人尴尬的安静,终究还是被苗有信打破了。并未等道善回答,他先朝道善郑重鞠了一躬:“多谢老禅师替阿茹做法事。”
“施主实在不需客气,贫僧如此也不过是是在替自己赎罪而已。”道善略抬了眼眸:“贫僧此生心愿已了,自此后会于天下行走,多做些善事,也算替那些枉死之人祈些福德吧。”
“大师今日就要离开?”
李从尧蓦然间开口。君青蓝朝他瞧去时,分明瞧见他眉峰几不可见的颦了一颦,那神色竟似……有些不舍。
这个认知令她狠狠吃了一惊。李从尧是什么人?你何曾瞧见过他对除了端王府的任何一人流露出过半分的表情,更不要说不舍!
那个神色实在叫人有些……耐人寻味。
“贫僧这就要告辞了。此后山长水远天各一方,怕是再无与各位小友相见之日。”道善眸子陡然缩了一缩,却一瞬不瞬瞧向了君青蓝:“临别之时,贫僧有一言相告,还请女施主务必要放在心上。”
“大师请讲!”君青蓝立时郑重。
道善远走已成定局,大约自此后整个天下都不会再有他的任何消息。这时候能被他特意提起来的事情,定然极为重要。
“贫僧……。”道善眼中略有几分迟疑,却不过转瞬即逝:“曾在燕京瞧见过当初那位给贫僧赠药的神医后人。”
“……嗯?”
君青蓝愣了一愣,想了半晌终是不曾想明白道善忽然提起这一句是什么意思。
“贫僧当初送给庆元的曼陀罗,以及寺中上乘的朱砂皆是那位神医后人所赠。”
君青蓝脑中忽有灵光一闪,心中警铃大作,眼底便生出几分惧色。
“您……您说的是……。”
福来身亡那几日,正是西域圣僧度厄在普宁寺传法的盛会。对于度厄的身世来历,君青蓝当初仔细的调查了解过。他母亲因力竭难产昏死在寺庙之前,后被一大胆的游医瞧见,竟用刀子破开了那孕妇的肚子将度厄取出,之后母子平安。度厄也因与佛祖有缘,自幼演习佛法。
道善曾同她说过,那神医与度厄后来偶有联系。在他游历西域时,有幸与他碰过面,从他手中得来了许多稀罕的药材,曼陀罗便是其中之一。
这些事情与福来的案子全无关联,当初她便只当茶余饭后的话本来听一听,并未放在心上,不成想道善如今特意提起的竟是这件事。
而那……游方神医的后人居然出现在了燕京?这么说起来,她似乎也依稀想起似听说过,那游方的郎中是个中原人。
但那人与他们该是风马牛不相及,怎么好端端的忽然说起他来。
“贫僧瞧见他时,他坐在一架华贵的马车里。那车属于长乐公主府,至于时间么……就在不久之前。”
君青蓝心中一颤。
那神医后人居然与长乐公主相识?
神医……长乐公主……
“那……神医后人……。”君青蓝心中忽然掠起个可怕的念头,继而便觉得喉头发干,说话都有些不大利索:“那神医后人的医术可是……举世无双?”
“自然。”道善颔首说道:“与他祖父相比,此子造诣有过之而无不及。着实丰神俊朗,才华惊人。”
“那么……。”
君青蓝还欲再问,道善却已经敛下了眉目,将双掌也合十了:“时辰已到,贫僧这就该离去。旁的事情,再与我这方外之人无半点关系。”
他也算得上是个相当潇洒的人物,说走扭头就走,不曾有半分的留恋。
瞧他步履稳健,迎着阳光而去,君青蓝便深深吸了一口气。当初他将衣钵法旨皆扔在火化他师父的圣火中时,是否也如今日一般的坦然潇洒呢?
可是……他忽然提起那神医后人,到底是为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