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光荣军属”，威尚一坚守了一个信条，思想上不能落伍，行动上不能掉队。高挂在如意堂的“光荣军属”匾额不是简单的摆设，他惦记着彭荣先乡长在授匾时说的话，这是荣誉，也是责任。他尽力去做，比如在成立合作社时，威家积极入社，在渡冲带头表现了对社会主义改造的热情。
合作社实行田地入股，按收成分红，按劳动力分配报酬。客观地讲，入社后，使劳力不足的威家不至于让田地撂荒。劳动力所得虽然有限，但靠田地收成分红，加上桂姑的工资，威家日子过得紧紧凑凑的，却也心安理得。即使在饥荒之年，政府对军属有优抚优待，威家也没去索取什么。拿本地人的话说，威家人很本分。
暮春的日子，乍暖还寒。上午莫大嘴陪副乡长品格来渡冲上门做工作了，他们来到如意堂。家里来了客人，桂姑把正在威家菜地里浇粪的威尚一、威刘氏叫回来了。见到威尚一，莫大嘴说：“品乡长今天专门来做人民公社化思想动员的，重要得很。”
品格长得背驼腰壮、平头尖嘴，活像一只鹦鹉。但人不可冒相，他的鹦鹉嘴巴像是为做思想工作而生的，嘴唇上扬口沫横溢，那些关于人民公社化的高谈阔论源源不断地倾吐出来，宛如万弹齐发，横扫千军。说得口干舌燥了，他咕噜咕噜吞下一碗茶，接着说：“总而言之，目前嘛，形势大好，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势不可挡，乡党委政府坚决将革命进行到底，要在全乡迅速实现人民公社化。从现在起，乡不叫官埠乡了，叫官埠人民公社；渡村不叫村了，叫渡村大队；你们渡冲的二十几户人家也得组织起来，成立渡冲生产小队。威尚一同志，我讲的话，你们听明白了么？”
威尚一说：“这个我懂，我们支持。”
“不仅支持，要坚决拥护。”品格纠正道，“渡村大队决定让威成当队长，我支持。年轻人，有头脑，接受能力强，有大干社会主义的冲劲。你们要拥护大队的决定，拥护威成同志。”
“我们拥护。”威尚一说了这句话，莫大嘴附和着点点头。
接着，品格要威家积极响应公社号召，做好充分准备，将如意堂的大部分房产交公了，土地除了留两分做自留地种菜外，全部归公，支持集体，搞人民公社。
威尚一怔了一下，捋着花白胡子，眯起眼，沉默了。
品格呷口茶水，漱了漱口吞下，咕咕咕咯，声音很响。他细声细气地问：“威尚一同志，怎么样啊？要不考虑几天？等你回话。”他接着又说：“我今天是来给你吹个风儿，大势所趋，你恐怕不行也得行。”
威尚一深深叹了口气，说：“我和我老伴这把老骨头还能撑几年呢？你们怎么搞就怎么搞吧。只是我儿子死得早，家里没有精壮劳动力，桂姑、哑姨她们还要生活，威家还得指望她们，我考虑是不是给桂姑招个人上门来，哑姨也可以在这儿成个家的。”
“给我招个人上门？”桂姑对威尚一这突这如其来的话颇感意外。这可是爹从来没说过的，转而她又想，应该是爹现在逢场作戏随口说的吧，所以她依然不动声色。但给哑姨找个男人成家，威家趁早要做的事，是桂姑巴不得的事。
品格说，这不是问题。公社了，当了社员，大家一块劳动，集体记工分，吃的是食堂，住的是公房，这叫做“财产公有化，劳动军事化，行动战斗化，生活集体化。”，还建幸福院，像你们这些老人都住进去，集体养老，享清福，安排专人伺候，过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日子，说多好就有多好啊。
见威尚一没吱声，莫大嘴司机插嘴说：“威叔，你当年支持土改大家都敬佩你，现在威家又是光荣军属，你要是消极落后了，就毁坏了你的一世英名啊，划不来呀。”
坐在一边的威刘氏懵懵懂懂的，说：“这世道怎么着了？过一阵子私了，过一阵子又公了，这公了私了的，让人脑子转不了弯。”
品格呷口茶水，咯咚一声吞下，对威刘氏说：“老婶子啊，我们都赶上好时光了，你就等着享清福吧！”
品格双眼扫视了如意堂，郑重其事地说：“威尚一同志，你们家只有四口人，住着这么大屋子，在全公社都少有的，哎，是土地改革的漏网之鱼啊，如果不搬出来，你们的成分恐怕要重新划定才好，不是地主也是富农。”
威尚一铁青着脸，一言不发。
威刘氏忍不住愤愤不平地说：“当年我们想交房子，政府不要，现在反而说我们不积极，这是什么道理呢？”
品格又呷口茶水，咯咚一声吞下，说：“世道在变化啦，三十年的河西，三十年的河东，你们就认了吧。”
莫大嘴为缓和气氛转换了话题，对桂姑说：“桂姑啊，听说三四天前，你嫂子住集体了，是她主动要求的哟。她思想境界高，值得学习。”他转而给品格介绍说：“品乡长，桂姑的嫂子就是岱冲的殷月影，一个女人带两个孩子。”
“我嫂子住集体了？”桂姑听得将信将疑。
品格说：“是啊，殷月影，我知道。公社要把她作为典型，将在万人大会上点名表扬。过天把就开万人大会了，都打电话通知各个大队了。大嘴同志说得对，你们要向她学习。”
嫂子住进集体桂姑确实不知情，问桂花，桂花说她也不知道。第二天一大早姐妹俩回了趟娘家，为亲眼所证实，嫂子殷月影带着两个孩子，桂子涵和桂子茹，从桂家大屋搬出来了，住进岱冲集体食堂西拐角的一间厢房里。殷月影做食堂的炊事员，还负责看管食堂。
多年以后，我的父亲桂子涵还提起过他小时候和我的祖母殷月影住集体食堂的日子。一日三餐免费，全队的大人小孩都可以放开肚皮吃，可过了不久就限量吃了，后来肚子填不饱了。有次，桂二狗家的三个孩子饿得实在不行了，吃饭时多盛了一点饭菜，也就小半碗的样子，挨了一顿强烈批评，说他们破坏公平供给，严重损伤了社员们的阶级感情，全家罚了一天没饭吃。我的祖母一个女人带两个孩子不容易，做炊事员看管食堂是生产队照顾。在食品紧张的日子里，她能背地里抠点饭菜锅巴给没吃饱的两个孩子打尖。
公社万人大会后不久，威成到渡冲生产队队长的任上了。上任还没几天，渡村大队党支部书记莫大嘴就把他叫到村里，交给他一个任务，回去做社员工作，把钢铁厂选址的事确定下来。大队要建个钢铁厂，厂址选来选去，还是依山傍水的渡冲小队最合适。大队圈定的选址在渡冲西侧的山坳上，那儿地势高，是渡冈缓冲下来之后凸起的一块，像平放的一顶帽子，故本地人称之“帽坪”。莫大嘴说：“这个政治任务你只能完成。新官上任三把火，建钢铁厂的事是你第一把火，要烧得旺旺的，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威成认为莫大嘴给了他机会，他要尽快做出成绩来看看。晚饭后，他叫小队会计栗功通知社员们到他家开会。
桂姑到场时，威成家正堂里已挤满了人。桂花站在房门后打招呼说大姨到我房间里来吧，桂姑走过去。房间里迎上来两个小孩，威佳丽和威佳仕，姐弟俩是威成桂花夫妇的女儿和儿子，一个七岁，一个五岁。
威成从响应政府号召打开话题，有一百个理由说钢铁生产重要，直到说出渡村大队关于钢铁厂选址的决定。他说，为“钢元帅升帐”，大队看上了帽坪，渡冲这个地方要办大事了，替国家钢铁产量“超英赶美”出力，大伙儿不能给生产队丢脸啦。桂姑不知道有没有社员从心里不赞成，在场的人谁也没吭声。这种情形，被当作是默许的一致响应，齐整得像是威成沿尺子画了一条直线。不过桂姑知道，威成为开这个会，事先费了不少心机，比如对他自认为是生产队的重点对象进行了上门游说。
帽坪是栗功家和李二叔家的自留山，两家各占一半面积。栗功还好说，自留山要归集体了，他私人不管了。就是李二叔，向来对威成持惹不起躲得起的态度，说服他威成绕了不少口舌。和木匠林阿虎走得近的那几家，处处向着林阿虎，他们对威成当小队长就是不服，别说听威成的话了，威成将他们一路强攻下来，有拿下一座座大山的释重感。那天，威成来如意堂，同威尚一就钢铁厂选址的事进行沟通，他说大伯我们是一家人，你们得支持我。威尚一当场表示支持。威成临走时，威尚一说：“明晚的社员会我不参加了，叫桂姑去吧。”威成说：“可以的。”
威成对重点对象上门游说很凑效，拿他自己的话讲，这也不是什么高深的东西：一是政治攻势，告诫某些人，不识时务会招徕横祸；二是感情攻势，看在你我的情份上，才提醒你不要站错了位置；三是榜样攻势，我威成为了大家，处处替大家着想，好歹让我树立树立威信吧？！
初冬时节，天气晴好的日子多，渡村大队的钢铁厂建设就这么开始了。帽坪上红旗招展，人声鼎沸。全大队的精壮劳力被抽调到这儿来了，要在半个月时间内将钢铁厂建成投产。很快完成场地的清表、平整，先给帽坪剃个光头，树木不论大小都连根拔掉，连一根青草都不留下，再给这顶“帽子”削平坦了。从渡冈上砍来松树，用树干搭架子，再插满树枝，在场地入口搭起一个彩门，两侧挂口号：“只有想不到，没有做不到”“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上方挂标语：“大炼钢铁，超英赶美”。
接受大队安排，玉琢堂初级小学停课，王月新和桂姑带着小学生们加入到运砖的队伍，把从大卡车上卸下来码在官道渡冲路口的砖块运到钢铁厂的施工现场。这些未来的接班人、建设者们，都才八九岁的样子，一人搬一块青砖，夹在挑砖的大人们中间，一路走走停停，半天运两趟。
土法炼钢铁，需用木炭做燃料。威成负责带一干人挖炭窑烧木炭。他们拿着锯子、斧头和其它工具，进军渡冈，他们像一群饿狼张开了血盆大口，一棵棵松树、栗子树、枫香树，凡是能用来做烧木炭的，都被伐倒，当场去掉枝叶，去掉表皮，并像剁骨头一样斫断。后来甚至长在田间地头的苦楝树、桑椹树、油桐树等，都成了他们的猎物。这种狂热对植被的破坏程度，怎么说呢？打个比方，本来是一头亮丽毛发的渡冈，现在像是害一场奇奇怪怪的病，成了瘌痢头；本来在绿荫丛中的渡冲，现在像是被人抢光了衣服，落得个赤身裸体。多年以后，不是那个时代过来人的我，对威成的这种折腾颇为不解，更为渡冲队的人们顺服于威成的折腾颇为不解。我的父亲桂子涵说：当年就是那样，存在就是合理，一切皆有可能。
施工现场热火朝天，人们的说笑声，工具的撞击声，混合成喧闹的一片。到月底，渡村大队钢铁厂在渡冲小队的帽坪建成了。钢铁厂的规模不算小，就炼钢炉来说，建成有六个，一个个形状看起来像碉堡，是缩小了的碉堡，三米多高，一米多的直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