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读书网 > 红尘滚滚是劫缘 > 第二十章 同是一个爱
    在这一年冬季的江河枯水期,政府动员全县力量在渡河的长江入口处围圩建闸,掀起了兴修水利的热潮。

    那一阵子,渡村组织全村的劳动力去挑圩埂,但考虑了一些家庭的实际情况,要求有力的尽量出力,没力的可以出钱。比如像威尚一这样的家庭,出劳力困难,就可以出钱抵劳力。

    威尚一对该出多少钱拿不准,就到村部去问,村干莫大嘴回答说:随你吧,威叔,出钱也要量力而行,不在钱多钱少,在于尽力了,都是支援水利建设。

    莫大嘴说话时,又小又圆的眼睛滴遛遛转着,扁平的鼻子嘶嘶作声,大嘴巴一开一合的,让人联想到将头伸出水面呼吸的鲢鱼。

    威尚一想了想,说:“这钱先欠着可行?等过几个月,我将家里的那头黑猪卖了,把钱送来。”

    莫大嘴瞪着威尚一的脸看,咂了咂大嘴巴:“怎么?没钱吗?多少不限。”

    “我不是一个角子都没有,觉得这钱拿少了太那个了……我家的黑猪养到夏天就可以出栏了,先欠着好吗?”

    “这个……好吧,我替你威叔把欠帐记着,宽限几个月吧。”

    威家饲养禽畜,同渡村的大多数农家一样,是响应了政府发展家庭副业的号召。在那物质匮乏的年代,饲养禽畜,从大的方面说,可以活跃社会经济;从小的方面说,可以改善家庭生活。多年以后,在如意堂后院的残垣断壁上,还残留着两张当年贴在一块的宣传画。一张是《发展养鸡事业》,画的是一只单脚立地的大公鸡,这画面想必是取了“金鸡独立”之意。另一张是《大力发展养猪事业!》,画面是,在红底黄纹的锦旗背景下,一位身着短袖衫系着围裙的美女饲养员右手抚摸着一只大花猪的背部,左手拿着方刷给一只大黑猪刷背上的鬃毛;在这两只乖顺的大猪面前是一群神态各异的小猪崽。猪们个个肥得夸张,像充足了气的皮球。诸如此类的宣传画还在渡村的老村部见过,比如那张《猪多肥多粮产高》。

    渡冈上映山红盛开的时候,威家在后院的东北角搭了个鸡棚,捉回了二十只雏鸡。后来又在后院的东南角搭了个猪圈,捉回了一只黑猪崽。

    鸡是散养,每天它们到后院外觅野食。但在早晨将鸡放出和在傍晚将鸡唤回的时候,哑姨都喂些比如谷糠之类的饲料,给鸡补充营养。几个月过后,鸡长到一斤左右,其中的小公鸡还没有啼叫,肉嫩味美,正值中秋时节,威家杀了一只尝鲜,又捉了两只由威尚一送到食品采购站卖得了好价钱。余下的鸡养到年底时,公鸡有二三斤了,母鸡都下蛋了。过年时公鸡、母鸡各杀了一只。后来,鸡蛋管自家吃有了富余,就拿到食品采购站去卖了。威家来了客人,或者每逢过节,或者谁过生日,往往将鸡宰杀一只。在来往礼节中,间或也捡些鸡蛋或捉一两只鸡送人。此后的每年春上,威家都会添些小鸡崽。

    猪是圈养,每天它享受送到槽里的三餐。哑姨喂猪食很尽心,比如无论是谷糠、山芋渣、小麦麸等,都和着水放到锅里煮软了,搅拌均匀了,才给猪喂;要是青饲料,比如捡拾的菜叶、打回的猪草等,都洗净、切碎、煮熟了,才给猪喂。黑猪每餐吃得肚皮鼓鼓胀胀的,所以长得快,到了第二年的夏天,仅一年多时间,就已长到毛重三百来斤。

    夏日的上午,莫大嘴风尘仆仆地来如意堂了,他全身汗淋淋的,进了正堂,大嘴巴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草帽拿在手中,呼啦呼啦地摇着凉风。威尚一喊哑姨端来一盆凉水给他抹了把脸。待他坐定了,哑姨上了茶水,威尚一说:“我正准备这几天把猪卖掉了哩。”

    莫大嘴摇摇手:“我今天不是来讨钱的。”见威尚一疑惑地看着他,他又说:“我是来传消息的。”

    “哦?什么呢?”

    莫大嘴的眼睛瞪着威尚一看,咂了咂大嘴巴:“嘿嘿,威叔,知道不?抗美援朝胜利了。”

    “啊?”

    “志愿军打败美国佬了,抗美援朝胜利了。”

    “真的么?”威尚一愣了半晌,问。

    “不相信?嘿嘿,这是内部特快消息,第一时间告诉你的,你就等着吧。”

    威尚一还将信将疑,但他看到莫大嘴眉飞色舞的神态,觉得这应该不是假的。他翻江倒海地思忖着,他坚信莫大嘴说的是真的了,可威欣这丫头呢?她是不是很快就要回来了?他这么想着,浑身热血膨胀,足下呼呼生风,要把这消息尽快告诉全家人,他在正堂门前来回跑着大声喊叫着:“抗美援朝胜利了!你们都听到了没?志愿军要回来了!”

    听到威尚一这么喊叫,威刘氏从左屋出来,桂姑从东厢的房间出来,哑姨从膳房出来,蹬蹬蹬都集中到正堂里来了。莫大嘴带来的好消息真是喜从天降,威家全家欣喜若狂。

    “我家的威欣要回来了?”威刘氏问道,她双眼涌出了激动的泪花。

    莫大嘴喝了口茶,咂了咂嘴巴,清了清嗓子说:“快了吧。”接着他又补充了一句:“不过,部队里的事谁也说不准。”

    威家要留莫大嘴吃午饭,莫大嘴说村里还有点事。威尚一将莫大嘴送到如意堂大门口,说过天把就把钱送过去。莫大嘴没说话,他将草帽扣到头上,扎进炎炎烈日下的滚热气浪里。

    威尚一提出将在后院养的那头黑猪卖掉,卖得的钱去抵劳力支援水利建设,全家人没有反对的。只是哑姨有点舍不得,平时她喂养得多,或多或少对这畜生有所怜爱,但猪养肥了,总会有出栏的时候。威刘氏捡了一百个鸡蛋用竹篮装好,待上街卖猪时顺便带去卖。

    赶这么大的猪上街去卖,是很费事的活儿。早晨,哑姨拌好了一点猪食倒进槽里,黑猪摇摇摆摆地过来吃了,哑姨抚摸着猪的脊背,这时黑猪很乖顺,威尚一将用来牵猪的长麻绳小心翼翼地拴到猪身上。为了牵猪方便,麻绳留得足够长。

    留着威刘氏在家看门,哑姨拎着鸡蛋一道赶猪出门,细心的哑姨还带了两根黄瓜放在竹篮里。吆猪上路时,这畜生又倔又犟,威尚一握着麻绳在前面拉,桂姑背着挎包拿根竹杆在猪尾巴后面赶。桂姑用竹杆在猪屁股上敲了两下,这畜生哼哼唧唧地蹿出了门,差点将威尚一撞翻。威刘氏当心地叫嚷:“老头子呀,你得精神着点!”

    从渡冲到官埠镇上的食品采购站,有八九里的路程,先过两三里的乡间小道,再上官道。这畜生这里闻闻那里拱拱,还不时的撒野,但它怕桂姑手中的竹杆,猪头偏左则竹杆敲左侧,猪头偏右则竹杆敲右侧,它就不敢走偏了;它赖着不走时,竹杆敲它的屁股,它就向前蹿,撵着威尚一跑,才上官道,就把他弄得大汗淋漓。也许是适应了,上了官道后,黑猪乖顺多了。

    到镇上还有里把路的时候,从镇上走过来一列庆祝抗美援朝胜利的游行队伍。远远地看见队伍高举的大标语:“伟大的抗美援朝胜利万岁!”游行队伍是清一色的年轻人,桂姑觉得他们应该是中学生。他们有的敲锣打鼓,有的手里拿着小红旗,喊着口号:“打倒美帝国主义!”“向英勇的中国人民志愿军致敬!”……

    黑猪突然停住不走了,它抬起头睁大眼睛向前静静地看,显得紧张的样子。哑姨走到黑猪的前侧,拿出竹篮里的黄瓜,蹲下身子,递到猪嘴边,另一只手抚摸着猪的脊背,黑猪嗒嗒嗒地吃着黄瓜,而后哑姨又抚摸猪的浑圆大肚子,抚摸得黑猪舒服,或许加上它走得累了,黑猪温顺地躺了下来,眯着眼睛享受,它没有因游行队伍的路过而惊慌失措。

    到了食品采购站,过来了几个青壮年人,问明了这黑猪是卖的,他们揪耳朵的揪耳朵,拽尾巴的拽尾巴,捆脚的捆脚,绑身子的绑身子,接着他们七手八脚地把黑猪抬到秤台上,这过程黑猪发出撕心裂肺的喊叫。这边报了斤数,那边的算盘劈哩啪啦地响了一阵价钱就出来了:一百六十七元七角二分。哑姨不敢看到这些,她早早地去收购鸡蛋的那边了,等她拎着空竹篮子回来时,黑猪已被送进了铁栅栏的大猪圈里,同大大小小的猪们挤在一起了。

    威尚一将卖猪钱分成了二份子,一份子一百三十元整,他自己揣好了,说这是给村里的;另一份子三十七元七角二分,他交给桂姑放进挎包里,说这是捉小猪崽用的,多了就放在家里用。他们三人离开了食品采购站。

    回来时,他们去了镇上的食品杂货铺,哑姨拿出卖鸡蛋的钱,买了一斤食盐、一打火柴。他们走到快回渡冲时,径直去了渡村村部。看到村部大门口悬挂着一条横幅标语,红底黄字:热烈庆祝抗美援朝取得伟大胜利!

    威尚一掏出那一百三十元的卖猪钱交到村里,当时莫大嘴不在,是老文书马三子接待他们的,威尚一放心不下地说:“这钱是我们给政府的,是专门用来响应大兴水利号召的,嗯,专门……”

    老文书马三子接过钱,戴上老光眼镜,“呸呸”两声,向手里吐了口水沫,搓了搓,那情景像给机器抹润滑油,不过桂姑没看到他吐出了什么,只闻到他浓烈的口臭气味了。

    马三子双手很麻利地清点了钱,双眼从眼镜的上框之外看过来问:“总共一百三十元,对么?”威尚一“嗯”了一声算是回答他。马三子将钱登记好了,才对威尚一的念叨作出反应,用带有几分嘲讽的口吻说:“哎,我说老威呀,你对我怎么不放心呢?我的政治觉悟可不比你差多少——!”

    三人回到如意堂,已是正午时分。见威刘氏坐在膳房门前心事重重的样子,威尚一问:“婆娘怎么了?”

    “威成来了。他从乡里办事回来,听说刘大毛在朝鲜牺牲了。”

    听了威刘氏的话,威尚一吃惊不小,愣在那儿半晌。

    “那……丫头呢?……丫头没事吧?”

    “没听到丫头的消息。”

    此刻,桂姑虽然浑身热汗津津,但她禁不住打了几个冷颤。她先是一阵婉惜,接着是担忧、牵挂,还交织着苦涩的伤感,心情五味杂陈。

    这时,桂姑唯一能做到的,就是默默地祈祷:“威欣妹妹,我们的小云雀,一定平安无事的!一定平安归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