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读书网 > 红尘滚滚是劫缘 > 第十八章 书信诉衷肠
    那天,威成给如意堂的威家带回一封书信。

    上午,威成在村部办完事出门,恰好遇到邮递员来送信。邮递员是个腼腆的小伙子,向威成打听去渡冲的路怎么走,邮递员说他是个新手,还是第一次来渡村。

    威成说:“我就是渡冲的人,你要找谁呢?”

    “找威尚一同志,他有封信。”

    “哦,是我大伯,你把信交我吧,我带回去给他。”

    威成揣着书信来到如意堂,是快要吃午餐的时候。

    正堂里,威尚一独坐在八仙桌边,品茶、发呆,从厨房里飘过来米饭烧熟时结成锅巴的香气,令他的肠胃跃跃欲试。这时,如意堂的大门是敞开着的,威成直接进来了,他边走边喊:“大伯,大伯在家吗?”他沿着东厢的过道才走了三四步,就看见威尚一从正堂里探出头来了。“大伯,有你的信。”他从怀里取出书信,拿在手中幌了幌。

    厨房里,威刘氏、哑姨和桂姑在张罗午饭,听到叫喊,威刘氏和桂姑走到厨房门边,威刘氏手里还拿着油滴滴的锅铲子。

    刚好走到了厨房门前。威尚一从威成手中接过书信,他翻过来覆过去的看了一下。从信封上看,这封信来自部队,是寄给威尚一同志的,没有标明寄信的人,但从威尚一熟悉的字迹来看,这封信是女儿威欣写的无疑了。

    威尚一脸上露出了激动的神色,随即对威成说:“在我家吃饭吧。”

    “不了,大伯。”威成说着就转身往大门走。

    “侄,陪你大伯喝两杯。”威刘氏大声叫唤。

    “改天来吧。”威成脚步没停留,头也没回。

    膳房里。威尚一拿着书信,他的手微微颤抖,威刘氏、桂姑和哑姨都屏住呼吸,都目不转睛地看着他颤抖着的手和手中颤抖着的书信,像是盯住一眨眼就可能消失不见了的东西。

    桂姑听得正堂屋檐下巢里的燕子似乎在调情或者争吵,叫声夸大其词的:“啾——!”“啾——!”

    威尚一将信封拆开,再取出信笺打开,这个过程他颤抖的双手显得有些笨拙。他以最快的速度扫视了一下整个信笺,接着轻轻地舒缓了一口气,念道:

    父亲:

    家里一切都好吧!当您读这信时,我已随部队过了鸭绿江踏上朝鲜的土地了,我们部队是中国人民志愿军的先遣部队,即将直接奔赴“三八线”参加作战。

    念到这里,威尚一停顿了一下。威刘氏语气关切的说:“这丫头去打仗了啊?一听到她打仗了,我这个心啦,就跳得厉害,慌得很。”威尚一接着念:

    我参加抗美援朝战争,是祖国的召唤,也是包括父亲您在内的全国人民的需要。战争会有流血牺牲,假如我光荣了,父亲,也请您告诉母亲,还有嫂子和哑姨,你们千万不可为我伤心,否则,我的英魂将得不到安宁。作为一名军人,同时作为一名共产党员,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新中国的和平安定,都是为了千家万户的平安幸福,你们应该为我感到自豪。

    听到这里,威刘氏早就抽泣起来了,哑姨用手擦着自己眼睛,桂姑双眼酸溜溜的泪水打转。

    威尚一叹了口气,意味深长又无可奈何地嘟哝了一句:“嗯,就她这丫头的思想境界高。”他接着念道:

    父亲,我还有个愿望,本想回来当面同您和母亲商量,但现在只好说出来了。刘大毛这个人,确实进步很快,你们不要对他还有任何成见,要把他当作是新中国的一个正常的国家公民,或者是新中国的一个正常的革命军人。他努力在做,而且做得很好。现在,他的部队也在朝鲜参加作战,最近在夺取某高地的战斗中,取得了胜利。我们俩有个约定,待战争结束如果我们都还在的话,我们就结婚。请父亲、母亲,还有嫂子、哑姨,理解我,同意我的决定,并支持我。

    如果有可能的话,假如我从朝鲜战场凯旋归来,我就申请转业到家乡,孝顺您和母亲,同时为父老乡亲做点事。

    此致

    敬礼!

    女儿:威欣

    1950年10月30日

    “傻丫头,只要你们能平安回来,我们都答应。”威刘氏哭泣着说,“我只要你平安回来。”

    哑姨也哭出声来,她起身一边擦眼泪一边向厨房走去。

    桂姑的眼泪夺眶而出,但她还劝威刘氏道:“娘,别难过,威欣妹不会有事的,不会有事的。”

    此刻的威尚一倒显得异常的平静,他说:“婆娘,你们都别这样了,打起精神来,为丫头祝福吧。”

    见哑姨从厨房端出两碗菜来了,桂姑起身去厨房端菜。不一会儿,饭菜都摆上了膳房的八仙桌。威尚一、威刘氏、桂姑、哑姨四人各占一方坐下来。

    午饭吃得很快,没人说话,只是到了收拾碗筷的时候,威尚一首先开了口,他对桂姑说:“桂姑你给丫头回个信吧。”

    桂姑先是愣了一下,接着她点了下头,轻声问:“爹,那……怎么写呢?”

    “就写家里什么都好。她安心打仗,我们等着她凯旋归来。”

    “写只要她平安回来了,她想怎么着,我们都答应。”威刘氏插嘴道。

    “可是,……她的地址呢?”桂姑又问。

    “哦!”威尚一才想起来威欣的信没有写她的通信地址,“这丫头,写个信连地址都不给,敢情是……唉,算了算了。明天一大早我们到土地庙去拜拜菩萨,给她求个平安。”

    桂姑拿过威欣的信,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她注意到,单单从落款时间来判断,威欣写这封信的时间距今有七个多月了。

    从膳房出来,桂姑向玉琢斋走去。一幕幕往事在她的脑海里浮现,小云雀的音容笑貌就在眼前了,教她唱《夕歌》,她不由自主地轻轻哼起来:

    光阴似流水,不一会儿课毕放学归。

    我们仔细想一回,今天功课明白未?

    老师的话可曾有违背?

    父母望儿归,我们一路莫徘徊。

    将来治国平天下,全靠吾辈。

    大家努力吧,同学们明天再会。

    桂姑轻轻推开玉琢斋虚掩的门。确切的说,她现在推开的是玉琢斋初级小学的门。她走进门,就是走进了玉琢斋初级小学。

    假期的教室格外清静,清静得让她有些失落。眼前的玉琢斋已今非昔比,孔子画像换成了黑板,长条桌凳换成了课桌椅;原来的书房也腾出来了,添了课桌椅和黑板,成了另一间教室。

    她在记忆里找寻着,从玉琢斋踱到书房。不经意间,她向教室后面的窗外望去,一眼就看到了威悦安睡的地方。万绿葱茏的渡冈上,那隆起的坟茔已被绿荫笼罩,一群鸟儿正从渡冈的上空结队飞过,那儿的威悦应该从绿荫丛中正朝着这边注视吧。

    这里,他威悦是曾经的主人,可现在,这里的主人换成了他威悦的妻子,和另外一位叫王月新的老师。确切地说,现在这里的主人还包括一群新社会的小学生、小公民。她将目光从窗外收回,在教室里徘徊,像过电影似的,将当年玉琢斋的教学同现在这里的教学进行了比较。

    人会变的,为什么会变呢?当桂姑跨出玉琢斋初级小学门槛的时候,她突然想到了这个问题。

    没容得她细想这个问题的答案,脑海里又滋生出一个念头:她要给威欣写信,不,确切地说,她要记下她心底里要说出来的话。

    桂姑回到东厢自己的房间,拿出纸笔,坐到梳妆台边,略微思考了一下,写道:

    小云雀:

    还是叫你小云雀吧,威欣妹。爹叫我给你写信,其实就是爹没叫我写,我也很想给你写封信,算起来我们两年多没见面了,很想念你。可是,你的信没有给我们通信地址。我想,这不是你疏忽大意,而是你故意为之,凭你小云雀的个性,作为军人行军打战,为了你的执着追求,我猜测是你已将生死和亲情置之度外了。你总是那么逞强,但逞强得可爱。

    小云雀,你说得对,人会变的。尤其在新社会,我们身边的人都在变,往好的方面转变。我发现我自己也变了很多,变得坚强了,变得自信了。回想起来,我也是受你的影响很大。

    盼着你回来,我再听听小云雀彻夜长谈,也很想听小云雀再亲口唱《夕歌》。祝你好运!

    嫂:桂姑

    写于收到小云雀给爹的来信之后

    多年以后,在整理我的姑奶奶桂姑的遗物时,发现了她这封当时没法寄出去的信,它是同威欣寄给威尚一的那封信放在一起的,撂在桂家给她陪嫁的那个桃木箱的箱底,上面压着她出嫁时穿的那件新娘礼服。泛黄的信纸上还能隐约可见斑驳的泪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