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读书网 > 红尘滚滚是劫缘 > 第九章 好个小云雀
    玉琢斋的七个学生,就数威成上学不太正常,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这天,威成又没来上学了,威悦不明就里,打算把事情搞清楚。

    桂姑问是不是威成家里有事呢?威悦说:“不知道,他不请假,也没家长来招呼一声,就很奇怪。”

    威悦想起自己小时候放学后和威成一起玩耍的情景。

    有一次,威成拎个空竹篮子跑到如意堂来,说他要到王婆子家去借鸡蛋,要威悦陪他。到了王婆子家,威成让威悦在门外候着,他自己却拿了一篮子鸡蛋偷偷从后门溜走了,威悦在寒风中站到天黑。王婆子从菜园回来,发现鸡蛋没了,说是威悦偷走的。当时威悦没承认是自己偷的,他也没出卖威成,见他说不出所以然,王婆子认为是他偷的无疑了,要他把偷走的鸡蛋拿回来。

    还有一次,威成在如意堂玩到天黑才回家去,可是,晚饭后威成的父母到处找人,才知道威成还没回去。原来威成玩兴来了不想回去,爬到如意堂门前桂花树上躲着,害得大人们黑灯瞎火的将整个渡冲都找遍了,他才从桂花树上溜下来跑回家。这两件事都让威悦背了黑锅,后来他们俩就很少一起玩了。

    “难道他的老毛病又犯了?”威悦心想。

    午饭后,威悦准备去威成家一趟,桂姑将一碗药汤端到他跟前,说先喝下吧。威悦接过药汤一口气喝下。

    这时听见有人喊:“先生在家吗?”这声音熟悉,但桂姑一时没想起来是谁的。

    桂姑和威悦刚走到天井边,李二叔就到跟前了,见他一脸阴云密布的样子。

    威悦打招呼:“二叔来啦!”

    李二叔铁青的脸像锅底,将花白的胡须衬托得耀眼,他愤愤地说:“哼,先生,你的学生干的好事,你得要好好管教啊!”

    威悦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说:“二叔呀,莫生气,有什么事慢慢说给我听吧。”

    原来,当天上午,李二叔在渡冈上放牛,看到威成一个人在树林里玩,责怪了一句,说你这娃子,怎么不念书跑到冈上来鬼混呢?!威成当时将贼溜溜的双眼一瞪:老家伙,你管得着吗?!李二叔想想,这孩子还不懂事吧,就不跟他计较了。哪想到威成趁他没注意,将一根粗木棍插进他家的大黄牛屁股眼里,痛得大黄牛飞腿狂奔,冲下渡冈,在渡冲里横冲直撞,毁了不少庄稼,还差点撞了人。

    李二叔说:“这坏小子他家爹妈不管,也管不了,先生可要好好的管管啦!”

    威成的父亲威尚炳,是渡冲里的船老大,他与大儿子威名在渡河至长江一带跑船,一条乌篷船来往于渡村与县城之间,承揽包租装载货物或接送人,三五天回来一趟。一年到头只有冬季枯水期休船在家,平时自然顾不了家。

    威成的母亲威周氏对威成从小就溺爱,好歹由着威成的性子,待威成长大了性格成形了,想管也管不了了。

    威悦好气又好笑:“哼哼,这个威成,也真是的!”转而对李二叔说:“二叔请放心,我一定严加管教。”

    李二叔问道:“山娃子乖么?”

    威悦说:“李山娃乖,是好学生。”

    李二叔说:“乖就好,先生你一定要将他管得严些,离威成那坏小子远远的,教他多学点本事,我这辈子没学问吃了亏,要是山娃子他明儿有点出息,那就好了。”

    玉琢斋放假五天。

    威悦先没想到要放假的,倒是威欣前天放暑假回来提醒了他。

    他觉得,虽然玉琢斋不会像官方学校那样寒暑假放上一两个月的,但有时也要放个三五天的短假来让学生放松一下,或者去接触学堂之外的东西,处处留心皆学问嘛。

    而放假的决定权在他自己手里,想怎么放就怎么放、想什么时候放就什么时候放。

    早晨起床的时候,桂姑一开始没想起来玉琢斋放假了。

    这是桂姑第一回比威悦起来得迟。夏日的清晨,空气凉爽,她睡得稳。

    一只青面獠牙的怪物追她,她拚力地跑,双脚就是迈不开,那怪物向她扑来,将她压到锋利的爪子底下,她拚尽力气挣扎,使出浑身力气呼喊:救命啦——!救命啦——!威悦在一边看他的书写他的字就是听不见,任凭她呼喊挣扎,威悦都无动于衷,那怪物张开血盆的大口……——她眼睛一睁,倏地在床上坐起来,那怪物瞬间无影无踪了,心里瘆得慌,没看到威悦在,整个屋子空荡荡的感觉。

    浓烈的中草药气味飘过来,告诉桂姑:威悦的药已经煎了。

    通常是她早早的起来,将药煎好了,才去喊威悦起床。先前哑姨要给威悦煎药,桂姑觉得哑姨里里外外事情多,还是她自己给威悦煎药妥当,多这点事情又累不死人,再说威悦也需要她悉心照料,后来每天给威悦煎药成了她的专享。

    桂姑想起她第一次给威悦喝药的情景,威悦一口气喝下送到他嘴边的药,咂咂嘴:“嗯,真香啊!”逗得她噗哧一笑:“才不信你的鬼话哩!”

    桂姑是凌晨才上床睡觉的,她觉得自己才一眨眼的功夫就醒来了,现在眼皮像灌了铅一样沉重,而身子轻飘飘的像要随时被风吹走的样子。

    她先是洗漱,让自己清醒,再向膳房走去,这时威欣正好从膳房出来。

    威欣问:“嫂子,没睡好吧?”

    桂姑笑道:“还问哩,没睡好还不是你、小云雀害的?!”

    “小云雀”是威悦这几天给威欣起的绰号。威欣放假回来后总有说不完的话。威悦说:威欣一回家,就像一只小云雀飞回来了,整天叽叽喳喳的,叫个不停。

    威欣打趣地说:“我还有好多好多话要跟嫂子说哩,要不要今晚来个通宵达旦?嘻嘻。”

    桂姑笑道:“行,你爱怎么整就怎么整吧,到时你说你的,反正我可以眼睛闭着耳朵听着,再不行我就呼呼大睡。”

    桂姑喝了碗绿豆稀饭,从膳房出来,她感觉舒服多了。她回到房间,坐到梳妆台前,开始梳妆,让自己打起精神。晚上纳凉的情景在她脑海里闪现……

    月色如水,微风习习。威家的纳凉器具都放在后院了。

    五犊子晚上回家了,哑姨没出来纳凉。一张竹躺椅是威尚一的专享。三张竹凉床,目前威刘氏占了一张、威悦和桂姑共享一张,另一张还空着。此刻威悦身子直挺挺地躺在竹凉床上,刚洗完澡的威欣走过来,拍拍他的肩膀,说:“哥啊,我跟嫂子说说话哩,那边还有个空竹床,你就挪过去吧,嘻嘻。”

    威悦笑道:“哦,小云雀来啦!今晚又有哪些好听的故事呢?”说完他起身去那个空竹凉床。

    侧卧在竹凉床上的威刘氏抬了抬头,插话说:“你们姑嫂俩说话要贴得这么近吗?又不是听不见,丫头有话就大声说给大家听听呗。”

    “不好意思啊!嘻嘻。”威欣说着,她臀部已落到竹凉床上,双手支撑身体,双脚往前一尖,拖鞋落地,双腿提起,转身将双脚放到竹凉床上,然后双臂抱双膝,这样,她同桂姑面对面的坐着了。整个过程动作很麻利,竹凉床发出吱吱的响声。

    威欣问:“嫂子啊,县城你可去过?”

    桂姑说;“没有。”

    “回头有机会我陪你逛县城最大的店铺。”

    “好呀!”

    话题就这样打开了。后来她们两个都躺下来了。威欣谈县城、谈女校、谈老师和学生,她的话像滔滔的渡河水源源不断,桂姑耐心的听着,威刘氏偶尔插句话,威尚一没作过声。间或听见威悦的一两声咳嗽。

    后来偌大的后院只剩下她们姑嫂俩了。再后来月亮睡到山那边去了,剩下一天星星还眨巴着眼睛静静地听,还有青蛙们在不知疲倦地应和。

    她们俩回各自的房间休息的时候,已是鸡叫过两遍了。

    桂姑梳妆完毕,顺手拿起一把芭蕉扇子,习惯地向玉琢斋走去。进了玉琢斋的门,里面空荡荡的没来一个学生,她才突然想起放假了。

    威悦在书房里整理书籍,见桂姑来了,打招呼说:“没睡好吧?!昨晚你们睡得太迟了。”

    桂姑说:“还行。”接着她问:“今天不是放假么?你来玉琢斋做什么?”

    威悦用面巾擦擦脸上的汗水,说:“我来将东西整理一下,再给学生评点作文。”

    书房里闷热,芭蕉扇子扇出的风也不凉,桂姑浑身密密麻麻的渗出了汗水,汗湿衣襟黏黏糊糊的,像无数只小爬虫在贴着皮肉蠕动,令她心烦意乱。她随手操起一只矮方凳,走到书房门边,将方凳安放在门槛内侧的位置,然后紧挨着门槛侧身坐下来。一丝风儿从院内拂面而来,她掏出手帕将脸上的汗水擦干。

    有一只知了在大门前的桂花树上叫着:“热死了——!热死了——!”

    桂姑坐定下来了,说:“威悦你过来歇会儿吧,这儿有点风哩。”

    威悦说:“快要整理好了。”

    过了不大一会儿,桂姑看到威欣向玉琢斋袅袅婷婷地走来,身着一袭白底蓝碎花的旗袍,尽显清新高雅、婀娜多姿。

    威欣刚绕过天井就喊:“嫂子呀,在乘凉啊!”

    桂姑微微向前欠了欠身子,笑道:“啊,小云雀飞来啦!”为使威欣能够走进书房门,她站了起来。

    威欣走进门来,在桂姑身边站住,左手叉到腰间,右手快速的摇着纸扇子,扇风一阵阵地掀动她的刘海,她光亮饱满的额头时隐时现。她说:“嫂子,这天气真折磨人!这么热你们还在忙啊?”

    桂姑笑着,看着威欣,没回答。

    威悦一边走过来一边打诨说:“城里来的秀才光临玉琢斋了,本教书匠不曾接驾,失敬啦失敬!”

    威悦见威欣向玉琢斋走去了,他问:“哎,城里来的秀才,觉得玉琢斋怎么样呢?”

    威欣像一个行家似的,把玉琢斋里上下左右审视了一番,说:“有古朴典雅之风,但没有时代的气息。”

    威悦问:“何以见得?”

    威欣说:“凭我直观的感觉,这儿只有传统的东西。她见威悦没反应,又说:比如,摆放一个古筝或者钢琴之类,这里没有;挂一点西洋画或励志的格言警句,这里没有……还可以有算盘、调色板之类的用具,这里也没有。”

    桂姑听得云里雾里的,说:“小云雀说的我不明白,怪新鲜的。”

    见桂姑和威悦还没完全弄懂她的意思,威欣又说:“这里为什么不教些新式的知识呢?不是说传统的东西不好,一方面要教学生为人的道理,以德达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另一方面要教学生为人的技能,以才达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加一些新课,比如珠算、劳作、美术、体育、音乐,这些实用的东西,培养的学生才会适应能力强,现在和将来都需要。”

    威悦笑道:“真想不到小云雀在城里呆了两年,眼界如此开阔,我们现在只能仰视了,佩服!佩服!”

    威欣说:“我这只是晓得点皮毛而已,哥不必这样的大惊小怪,你们有可能的话,也要到外面去走走看看,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

    桂姑想起晚上纳凉时威欣的一席话,那是后院里只剩下她们俩了的时候。威欣说她要为哥哥嫂嫂点亮一盏灯,让你们心明眼亮。她不明白威欣的意思,威欣说嫂子你慢慢就会明白的。“难道就是这个?”桂姑心想。

    玉琢斋里,“小云雀”威欣旁征博引,滔滔不绝,说到兴致处,白晰的脸颊泛起淡淡的红云。稍息片刻,她说:哥,嫂,我教你们唱首歌吧。说着她自己就哼起来:

    光阴似流水,不一会儿课毕放学归。

    我们仔细想一回,今天功课明白未?

    老师的话可曾有违背?

    父母望儿归,我们一路莫徘徊。

    将来治国平天下,全靠吾辈。

    大家努力吧,同学们明天再会。

    威欣说:这是《夕歌》,很励志的,女校的同学们都会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