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铺藏在阳坊街的尽头,去那里要经过老萨的酒馆、陈二的书场、还有早就破败下来的马氏包子铺,在离开灞桥之前,乌桕最想见的人,是系船和传箭。
盛夏的骄阳拿着烈火的长鞭,随意抽打着世间万物,乌桕想着早点见到越家兄妹,一路小跑,汗水浸透了衣衫。
青水奔腾、泛着白沫,撞击着古老的石堤,在河湾的浅水洼的淤泥中,不知道还有没有传箭喜欢的蝌蚪,他偷偷爬上把粮食草料堆得小山一样高的牛车,想要晃过灞桥,但在上坡时却忘了跳下来,结果被车夫发现,屁股上牢牢吃了一草鞋,他这才发现意识到,越系船没在身边,他绝对不会犯这样小白的错误。
灞桥桥柱上共蹲着七百二十一只犬頡,其中,第四百三十九只嘴里叼着一只断了四肢和头尾的老鳖,活像一只包子,这曾经让他们三个狂笑了一个下午,而老李家的布坊照例挂出几条褪了色的绫罗,屋内却、码着黑的、青的麻布棉布,当吴宁边大公出城的时候,他和传箭被那个红发大叔抱在他家的二楼之上,一起看日光下闪耀的精甲,看那些花花绿绿烈烈飘扬的彩旗、看奋蹄踏着花步的骏马,也看着对面树上抓耳挠腮的越系船……
在越氏兄妹出现之前,乌桕的天地只有圈龙坊那么大,然而今天,他却要离开他们,去更大的天地了。他还小,正在体味他生命中第一次重要的分离滋味。
酒馆、书场、码头、越家几乎要倒塌的残破小屋,到处都是明亮的日光,到处都没有两兄妹的身影,乌桕抓好了药,茫然地走在灞桥的街道上。他们会去那里?一滴滴的汗水汇成了小小的溪流,从他的脸上流过,痒痒的,流进嘴里,有点咸。
他最终决定去鱼肆碰碰运气。越海潮自上次出海后就一直没有回来,因此越家兄妹凡事只能靠自己,系船每歇一天,就要跟着叔伯们出海三四天。他们不肯带他去海妖礁附近,都说越海潮被海妖吃掉了,不过越系船恼怒地拒绝承认这一点。每当越传箭饿得眼泪汪汪,哭着要爸爸的时候,越系船总是给她的后脑勺一巴掌。喊道,“你哭就能哭出吃的来啊!明天阿爸看你这怂样,绝对不会给你带包子!”
于是传箭就不哭了,睁着红肿的眼睛,躺着鼻涕看着乌桕,乌桕去拉系船的手总是慢半拍,明知每次越系船这一巴掌是规定动作,却没一次能及时拉住。
乌桕不会挨饿,更不缺钱,圈龙坊中没有花钱的地方,但越系船拒绝乌桕的帮助。
“我可以照顾我的妹妹!”他每次这样说的时候,都倔强地崛起他的下巴。
是,他已经十四岁了,长得比同龄的孩子都要魁梧、水性精熟,性格彪悍,强健而有力量,但他终究只有十四岁。跟父亲的老兄弟们一起出海打渔时,明大离对他尤为照顾,但即使这样,他出海一次依旧像是蜕了一层皮,倒在小屋的草床上睡得跟死人一样。
在他出海的时间里,不到五岁的越传箭就靠家里的咸鱼干和豆饼活着,常常饿得直哭,她太小,没法像哥哥一样去干活,也无法阻止其他饥饿的孩子来争抢食物,她能活到现在,全仗着自己的好胃口。乌桕有一次来看系船,发现越系船死猪一样睡在地上,而传箭则津津有味地舔着发臭的蚌壳。这段日子里,乌桕每次见到传箭,她都比上一次更瘦一分。她的脸永远是花的,杂着灶灰、泪痕、鼻涕和各种奇怪的污渍。
越系船很为妹妹的软弱苦恼,看到妹妹哭得不像话,总是斥责她,“不许装怂!不许去求人家买吃的!”他抽出床上的两根草杆,追着抽打越传箭,她就满地乱跑,往乌桕怀里钻。他们都知道草杆打人一点也不痛,当他故作生气地离去,乌桕知道他并未走远。
这时候乌桕就会带着传箭一起跑上阳坊街,给她买许多爱吃的蒸粉果、萝卜糕和玫瑰饼,有时候,还有他偷偷从坊中夹带出来的萨苏的好手艺。
这样的时候,无疑是越传箭最快乐的时候,她用手紧紧拽着乌桕的衣襟,小腿挪得飞快,异常兴奋,吃饱的时候,她总是有尖叫的气力。每当乌桕要返回圈龙坊时,传箭总会多抓几份点心,把胸口塞得满满当当,她要拿回家给越系船吃。
我不在他们身边,系船可以安心吃点东西,有那么一两次越系船说哭了越传箭,乌桕就再也不送传箭进家门了。
他提着扬归梦的药,提着给传箭买的桂花糕。可我要走了。
不知道为什么,一想到他轻轻松松就会吃得好、穿的好,而越家兄妹的生活却如此辛苦,他就有一种负罪感。从前不出圈龙坊的时候,他总以为外面同样是个宁静温暖的世界,认识了传箭兄妹,他才知道,原来仅仅是活着,也这样辛苦。
鱼肆,也只有鱼肆了,今天大约是越系船出海回来的日子,他会不会去鱼肆贩卖渔获?传箭不在家,一定是和她哥哥在一起!
时间不多了,不顾疲惫,乌桕撒腿就跑。他袖内还有七八两碎银,这是他的所有积蓄,总还可以让越家兄妹吃上大半年,这次,他无论如何要让越系船收下。他也许再也见不到他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