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9月18日
昨天我加班很累很饿，忽然想吃一碗汤汤水水的饺子，面皮是亲手擀的，馅是亲手剁的，葱是刚去菜园摘的，麻油是新榨的，红辣椒是才腌好的。她们笑我要求高，我也明白，这样的味道，只有在家里才吃得到。
外婆，我在2006年的秋天，怀念1982年的饺子。那年我过周岁，按乡下的习俗，可以开始吃点荤了，我的开荤菜是你包的饺子，我不爱吃面食，但从此在每一个饥饿的当口，寒冷的当口，难过的当口，我想念的都是饺子。你的手真巧，连一碟腐乳佐一碗白粥都喷喷香。
你渐渐上了年纪，记性不那么好了。但你记得我小时候的趣事，每来一个亲戚，你都会讲得他们听，包括我自己。其实大家都听过太多次，但面对你，谁也不忍心不耐烦，谁都一再微笑聆听，假装每次都是第一次。你说抓周时，我左右开弓，同时抓住了红皮鸡蛋和笔，那时你就很高兴，你认为我将来会靠笔杆子吃饭，而且还吃得不坏。
在遥远的80年代初，鸡蛋是个好东西。外公在别地工作，每个月寄工资回来那天，你会给我蒸一碗鸡蛋羹。我偷看过母鸡下蛋，溜到柴房里候着，蛋一落地就眼疾手快地抓过来，趁它还热乎，兴颠颠地拿回家，放到小石罐里，每天数三遍。你说我真是个小强盗，我就是铁石心肠，照抢不误，我眼角有两颗黑痣，你说这是小惩罚，可我不怕，早点集满三十个，就能拿到市集上换回油盐和电池，你有一只收音机，每天都能听到外公的城市的气候。
我一点都不喜欢吃鸡蛋羹，你说有营养，要看着我吃下去。我就一大勺一大勺地吃，我不想你失望。此后很多年，我闯了祸，我考得不好，我办坏了事情，我就不敢去你家。我怕我不小心就要诉苦，可我不想你失望，外婆，因为你那么相信我会有出息，我喜欢被你相信。
后来我果然提笔写字，命运是个神奇的事情。有空的时候，我会写个故事给别人看，但我不想把它们给你看，我怕你会哭。你肯定会哭的。你不知道我怎么会从当年那个上窜下跳摸鱼捞虾的小野人长成今天这个样子的，我自己也不知道。
当我还是小孩子的时候，我们住在高大椿树后的房子里，墙壁镶嵌了白色小砂石和绿色玻璃渣，你去田里劳作的时候，搬一只大凳子放在屋檐下，我坐在那儿看连环画。通常是从隔壁人家那里借来的，掉了封皮缺了页，我并不在意故事不连贯，更专注于一幅幅黑白线描画，燕青后背上绣的雪白的朵，林冲夜奔时天上寥落的星子和衰败的庙门，这些画面比文字更吸引我，况且那么多字我根本不认得。
事隔多年，仍不能忘怀，当卢俊义在船上被投毒时，画者并未着力描绘痛苦表情和无可奈何，他只是画了大片池塘，一只眼珠乌溜溜的小青蛙停在荷叶上，荷一朵朵地开。表达悲凉的方式有很多，或者强调，或者回避。以回避来强调，该是大摧悲吧。
看我故事的人都说，很悲凉。是童年时代，我看的书，都是不快乐的吧。写字的人过得很奔忙，就像乡下的黑蚂蚁们，它们跑来跑去地搬家，互相碰一碰小触须，辛劳而自得。我没有把握是否能快乐起来，但我想试试看。
外婆，秋天到了，家里该穿长衫薄褂了吧，深圳依然春深日暖，百自开，我怕冷，你也是，所以我来了这里，我多么想让你也来看看。我常常在常去的那家私人书店的小柜子里挑几张白纸，坐在木头楼梯上写字，一封封地寄到另一座城市的某个人，殷殷地问：你好吗？你好吗？这是我喜欢的人，2003年，你见过的，原谅我当时没有告诉你，我不能预料我将会有怎样的一辈子，但我深信，那个人，与我的一辈子相关。我和那人对彼此说过那三个字，而我很难过，竟然从来都没有对你说过。
外婆，我并不常常想你，只是，吃到很软很可口的食物的时候，我会想你也爱吃；清晨去买绿油油的蔬菜时，我会想起小时候家对面的菜地，我亲眼看到一只小灰兔倏忽跑过；喝蜂蜜时，我会想起每年农忙季节，田野里盛开的紫云英；在公园里看到白发洁净的老太太时，我会想起你，你抚养了我那么多年，我也到了应该承欢膝下的年纪。可当你需要照顾的时候，我不在你身边，你跌了一跤，不能再站起。
你曾经那样手脚麻利啊。
我想喝一杯茶，看一看故乡的。外婆，我想在今年春节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