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读书网 > 暴君败给了小皇后 > 第24章
    自太后上封信中说会尽快让温夏回京都后,温夏今日才又收到太后的回信。
    拆开的瞬间仍有些彷徨。
    一面不愿回宫,一面又纠结地希望回宫,希望保护温家。
    直至读完,望着太后字里行间的愧对与关慰,温夏竟说不清心底的欢喜是不是不应该,滋生的一点落寞是不是太矫情。
    “娘娘,太后怎么说,咱们可以回宫了吗?”白蔻问道。
    温夏合上信:“今年咱们在青州过年。”
    也在意料之中,又有什么好落寞的,应该庆幸不会再见到戚延那尊瘟神才是。
    不过太后在信中提到,戚延已出发前往怀城,补上封峦大典。
    虽怀城离青州仍有四百里路,温夏却一时觉得,似乎这空气都没有往昔清爽干净了。
    新春来临。
    行宫张灯结彩,布置一新,红柿子般的灯笼挂满各处回廊,入夜里一排排宫灯亮起,耀如明昼,寂静气氛一扫而空。宫人面上都带着喜气,辞旧迎新的意义不仅仅是送别旧年,还给人新的希望。
    香砂活泼,点子也多,见庭中粗壮的一棵银杏树很像古寺中有灵性的圣树,便也用香火供了起来,找来红绸布写下新岁愿望,系在树上,非要温夏当这祈福的第一人。
    温夏接过笔,凝思想了会儿。卷翘的长睫微垂着,一双明晰杏眼柔似春水。
    一愿母亲哥哥平安康健。
    二愿太后长命百岁。
    三愿四哥哥平安,早日与温家重逢。
    四愿瘟神退散,早日荣升太后。
    只是写完,温夏凝眸瞧着第四行,终觉不妥,到底还是湮了墨水盖住了那竖行字。
    倒不是害怕咒君王,而是怕落得把柄。
    著文爬着梯子,将她的红绸系在了树枝高处。
    微风荡漾,红绸随风飘扬。
    温夏抿唇回身,见宫人们脸上期待之色,下令众人皆可许愿。
    一时间,大家都争先要挂上各自的心愿。
    子夜里。
    庭中爆竹声送走旧年,迎来新岁。
    温夏在这热闹中却忽觉一股难以难说的悲戚。
    殿中的小火炉上架着瓷碟,上头铺满她爱吃的肉片,椒叶垫着细嫩的牛腰侧里脊,碟下炭火烘烤着,滋滋冒油。
    待那肉片烤好,撒上些许椒粒与细盐,以薄薄的青梅果片包裹着,被宫人夹到了温夏碟中。
    她喜欢这样食肉,微甜的果酸裹着鲜嫩牛肉,入口很是美味。尤其是再伴以炉上温着的桂花米酿,她每次都很欢喜。
    可此刻,温夏竟提不起兴致。
    只觉周遭冷冷清清,外头的爆竹声再热闹,似也与孑然一身的她无关。
    这是她第一回 独自一人过年。
    太后送来许多珠玉绫罗,母亲与哥哥们也送来新春礼物与厚厚家书。
    可心底寂寂惶惶的空旷,竟连这些家书与宝物都填不满。
    温夏饮下杯中酒,只觉此刻的酒只似水般。
    “取没有兑过水的酒来。”
    白蔻劝道:“娘娘,您沾酒便醉,饮不得呀。”
    “今日我想饮。”
    白蔻无法,只得去取了一小蛊来。
    青玉杯中的酒液似米汤般莹白,蒸馏封存的桂花香气浓郁沁鼻。
    温夏轻启樱唇饮下,只觉心底寂寂落寞皆被这花香烈酒填满。
    她从前所饮的桂花米酿皆是兑了水或茶汤的清酒,那酒味甚淡,入口清香甘甜,饮得也少,从未醉过。
    第一回 醉,是在温立璋入土为安后,一切后事稳妥,她好像终于卸下所有力气,饮了一口便醉了整日。
    这一回,温夏只觉一杯不够,连饮三杯,直至酒蛊被白蔻按住。
    浑身燥热,腰软无力,入眼只有窗外绵绵不尽的宫灯,她倒在宽袖中,毫无意识地轻轻笑起,嫣红的唇瓣颤颤合合,不知软糯低喃的声音念的是什么。
    香砂叫来著文,将温夏小心背到寝宫。
    白蔻忧心地去请了太医,将煮好的醒酒汤灌到温夏唇边,可她已倒在床榻睡着了。
    白蔻只得命小宫女一直温着醒酒汤,又拿来绸巾,理好温夏一头乌黑长发,平铺在绸巾上,梳理平顺。
    温夏的习惯的确很多。
    她有一头乌黑浓密的秀发,长及纤腰,比丝绸还要柔滑光亮。睡觉从不许压着,皆要铺好绸巾护上这一头青丝。
    她睡着后很静很乖,一头秀发从不曾弄乱。
    可今夜醉酒,白蔻入内三回,每一回皆见那青丝横乱,贴着白皙潮红的面颊与香肩。白蔻小心理顺,听着了主子喃喃的梦话,不禁潸然湿了眼眶,自是心疼。
    “太子哥哥救我,这里好黑……”
    “不要射我的桃果,不要。”
    “为什么不想做爹爹的儿子了,你不要我们了吗,四哥哥,你不要夏夏了吗……”
    守在床榻,白蔻抹着眼泪,一步也没有离开。
    ……
    这一醉,温夏一直睡到翌日夜里才醒过来,只觉口干舌燥,接过香砂递来的茶水,小口小口地饮了好久。
    香砂道:“娘娘快用膳吧,吃过饭再喝点药,太医说这般便不会头疼。”
    温夏扶额,脑中的确有几分昏沉。
    “吃过了饭您再看信,有大公子的家书。”
    “先拿给我。”
    温夏有些紧张。
    燕国内乱已有三个月,而大盛趁此良机攻入燕国南关,温斯立是主将。
    虽然长日以来,温夏收到的家书都报着温斯立平安,可战场刀箭不长眼,温夏每一次都在担心大哥的安危。
    待看完信,温夏总算也放下心来。
    “大公子信上可平安,娘娘可否能用饭了?”
    “平安。”温夏抿起浅笑,任香砂扶她穿洗:“只是燕国已换新君了。”
    “那瘸腿的王爷还真争赢了?”香砂随口问。
    如今天下的局势,街头巷尾的茶馆都有谈到,百姓皆晓。
    “嗯,大哥说燕国新君主动休战议和,已潜使来盛谈判。”
    对于这等国事,温夏也只知这燕国齐王是左腿残疾之人,又患头疾,癫疯痴傻常有发作,但不发作起来倒是个好人。他乃燕国先皇最宠爱之子,自成皇权争夺下的众矢之的,如今被燕国门阀大族庄氏扶持夺得皇位,算是个傀儡皇帝。
    哥哥只是在信上浅显一提戚延同意议和。但温夏看,这傀儡操控之国,风调雨顺恐言之尚早,待到庄氏把持朝政,内忧纷乱之际,恐也逃不过外侵。
    温家军算是立了大功,而待哥哥回京后所求之赏,必是让她回到皇宫去。
    温夏不知未来会如何,她既姓了温,便会用这一生护佑温家亲人与百万温家军的平安。
    ……
    边关战争停歇,新岁也在这举国的欢庆中更热闹。
    后日便是上元节。
    郡守夫人柳氏受郡守之命,来恭请温夏前去与百姓同赏,以示皇家重视。
    届时城中会有灯会,热闹的朝阳街有各般节目,青州河上也有游船画舫。十里长街,华灯如昼,不啻于京都景象。
    温夏婉拒了郡守之请,并不希望浩荡长队惊扰了属于百姓的热闹。
    但她倒可以自己微服前去。
    …
    上元这日,用罢晚膳,温夏回屋换下身上凤鸾华服,着一袭月白蝶纹长裙,青丝挽作百合髻,又与在宫中不同,分梳半数净发,温顺垂于薄肩,更添灵动姣美。
    手巧的宫人为温夏梳妆好,白蔻与香砂呈上花簪供温夏挑选。
    盘中有红梅,腊梅,几色山茶花。
    “这支吧。”温夏选了一株山茶。
    素雅髻间被这支湘妃色山茶花簪点缀,妍姿玉面,人胜花娇。
    白蔻与香砂也很是欢喜,等这一日的热闹许久了。她们随温夏一样,长居深宫,何曾见过民间的上元节。
    只是如今出门,温夏多少会有些顾虑。
    怕遇到戚延。
    虽然这顾虑十分多余,青州离怀城尚有四百里远。
    但他也许已成扎在她心上的刺,光是提到他的名字,她都觉一股怯郁烦恨。
    好在苍天帮忙,临出门前恰接到太后来信。
    温夏细看,终于放下了心来。
    太后在信中提到,戚延已于怀城山行毕封峦敬神大典,启程回京都了。
    唇颊边漾开浅笑,温夏亲自对镜描眉。
    侯在一旁的白蔻与香砂自然也替主子高兴,二人端详镜中描眉身影,低声交谈,传出听不太真切的低笑声。
    温夏问:“在说什么呢?”
    “娘娘,奴婢与香砂是说,这条长裙好像刚刚及踝,不够曳地,穿来失些翩跹雅致。”
    “并非宫里,城中人来人往,曳地了也不好看。”
    “也是。奴婢们应该是想说,娘娘好像长高了,容貌也似长开许多,更妍丽许多。”白蔻端详镜中婉约身影,温声回着。
    香砂拍手道:“对,娘娘还真是在长身子,奴婢瞧从里到外都该重新制衣了,难怪近日的亵衣与寝衣绣线处老是撑坏!娘娘已经十七了!”
    温夏掩唇,莞尔低笑,未戴帷帽,覆了面纱出门:“走吧,去看上元节的热闹。”
    ……
    青州之地,虽处偏远,郡守治理有方,也算得安居繁荣景象。
    尤其是初入青州城,入目华灯兴盛,灯火蜿蜒似直上九霄。
    环城的青州河上,艘艘画舫穿行,有琵琶声、锣鼓声、说书声,声声悦耳。
    一行人打马而过,梁鹤鸣道:“这青州还真热闹,正好赶上上元节!”
    他身前烈马上挺拔之人,正是戚延,那一袭玄衫如暗夜厚重。
    前些时日,他们已在怀城会过那挑衅比武的江湖剑客,对方输得一败涂地。
    身为习武之人,那人若认输,戚延便自然愿放他一马。
    只是那人输得心不服口不服,扬言他的师兄比戚延厉害数倍,戚延绝不是他师兄的对手。他师兄混迹青州,有胆量就去青州一搏。
    搁平时,对这种邀约,戚延都会质疑对方目的。
    可此次试过对方剑术不差,是个对手,加之他的暗卫查证后,证实那人确是个单纯的武痴,没什么异常背景,青州也确有他师兄这个名号。
    故而戚延才命队伍先行回京,只要找到人,比试也不过一日光景,吉祥领命让车马特意慢行,他届时赶上队伍绰绰有余。
    夜色下,行人如织的朝明街,马行得极慢。
    左右商铺灯火通明,一些卖面具的摊位前凑满男女,花灯楼下也挤着游人在猜灯谜。
    耳边忽传来一些咋呼声,嘈嘈切切的,几乎都是女子的惊叹。
    梁鹤鸣顺着声音望去,朝戚延打趣:“阿延,可都是冲你来的,让你坐马车吧你不信。”
    剑眉下一双长眸波澜不惊,可英隽面貌却透着一股不可逾越的冷戾,戚延紧绷唇线,对马下这些视线一概无视,夹紧马腹打头行出。
    他虽有一副俊美健硕的皮相,但气场森寒,吸引瞩目的同时,又总是无形斥退周遭异性。
    阮思栋与梁鹤鸣一向说他,若要以一张冷着的脸跟女子聊天,那对方百分百会被他周身强盛的气场吓退。
    “今日住哪?”
    戚延道:“客栈。”
    “这地盘上可有你家的行宫,不去行宫?”梁鹤鸣明知故问。
    戚延冷冷瞥一眼梁鹤鸣,转头见耸立繁华处的忆九楼,勒紧缰绳朝此去。
    青州的忆九楼与京中环境无二,也是临河而建。楼下大堂不少年轻食客,吃肉饮酒,相谈甚欢。
    戚延他们刚入店,便听外头一阵喧嚣,说灯谜即将开始。大堂不少食客纷纷起身,赶着热闹,只余下四五桌人。
    亲卫得戚延示意,向掌柜的提出要包下食楼用餐。
    重金之下,整座食楼的客人纷纷清场,只余下戚延等人坐在二楼雅间。喧闹之中倒是难得的清净。
    桌上是卤食全宴,最上等的桂花米酿温在炉火中。
    戚延凭窗眺去,清晰可见楼下蜿蜒长河。
    水面泊着游舫,船家高声向路人招揽生意。
    不少人不喜道路拥挤,选择了节日里花钱坐一回不挤的游船。游舫徐徐前行,在水面划开朵朵涟漪。
    梁鹤鸣:“已邀上那人师兄,此人剑术甚是了得,我怕你此行会受伤。”
    戚延倒是不惧:“若遇高手,伤又何妨。”
    这是他对剑术,武学,甚至一切的立场。
    不远处的热闹声越发清晰,在念灯谜大会的规则,原来会上还有武功秘籍这种好东西。
    梁鹤鸣被勾起兴致,但戚延倒无动于衷。
    如果真有绝世秘籍,那这种好东西绝不可能出现在市井上,一般都只是些拿来吸引热闹的寻常秘籍。但梁鹤鸣不信他所言,实在按捺不住,起身要去夺秘籍,劝不动戚延,只能带走戚延身边最有学问的亲卫帮忙猜谜。
    整栋楼只余戚延凭窗端坐,夜风徐来,修长手指转着杯中薄酒。
    ……
    蜿蜒无尽的青州城灯火,放眼望去皆是人山人海的拥挤。
    温夏不仅失了面纱,还被几个瞧见容颜的男子追问家门。
    身边随行的只有著文与白蔻香砂,但隐匿在暗处的暗卫皆都及时出手,冷言拒退那些缠人之徒,未当街用武。
    人潮实在拥挤,入眼张灯结彩,华光烂漫。
    月值梢头,于温夏来讲,热闹也算见罢。
    她目光流转,在街道中看到了忆九楼,喜庆的灯笼高高垂挂,整座食楼灯火通明。
    “去店中歇歇,待城中人潮退些再回行宫。”
    “都听主子的。”
    白蔻与香砂抱着满怀的花灯,皆是方才温夏猜中谜底所得。
    若要一直猜下去,那些谜题难不倒温夏,只是她尽了兴便罢,留给旁人也讨些彩头。
    入了忆九楼,左右暗卫便自觉隐去。
    著文前去交代掌柜,回来道:“主子,今日楼上有包场的贵客,咱们去后院稍坐吧。”
    温夏点头。
    自廊下来到一方狭小后院。
    掌柜的已供上卤食茶酒,温夏端坐扶手椅上,心情惬意,看白蔻与香砂细数今日收获。
    “十盏灯!若是娘娘一直猜下去,整栋楼的灯恐怕都要入咱们怀中!”
    白蔻笑道:“你还抱得下?”
    “是抱不下了,方才路过胭脂铺都没有手脚再进去了。”香砂一脸憧憬:“这一路都听那些小姐们说那铺子里的妆粉细腻,叫花颜粉,轻轻拍在鼻翼,奴婢的油鼻就一点都不油了!真不知可有此奇效呀?”
    见香砂面上的期待,温夏笑道:“想去买便去吧,我赏你二人百两银,花完再回来。”
    “奴婢就是说说。”香砂掩下眼中熠熠神采,笑着道。
    温夏今日花灯会上才被那些外人追逐,她们又怎敢离开主子。
    只是温夏看出她们的顾虑,唤了暗卫现身。
    “我平日也不知你们缺什么,都是随手的赏赐,去买些喜欢的。”温夏嗓音温和,怕她们女子二人出行单薄,遣了著文一道跟随。
    白蔻与香砂未再拒绝,瞧着温夏左右的暗卫,放下心来,扶身行礼谢了恩。
    房间一时静下。
    左右暗卫抱着剑,无声立在门口两处。
    掌柜的只知温夏是主家亲眷,现下也不忙,又端来两盘新鲜卤食,笑着请她品尝,又询问她这分店的味道如何。
    而再好的味道于温夏而言,都只觉遗憾。
    她调整的口味越来越像记忆中四哥哥所做的味道。
    可是却从无四哥哥的消息。
    失去亲人之痛,她已尝过,不敢再尝第二回 。
    她多希望四哥哥平安无事,多希望每一日的睁眼,看到的听见的,皆是四哥哥回来了。
    月光自门外铺洒进来,远处传来热闹爆竹声。
    温夏起身行至这一方窄窄庭院。
    掌柜的见出她想清净独处,便行了礼离开。
    穿过檐下廊道,温夏自后门来到岸边。
    水上波光潋滟,能搭到客的游船早已驶远,只余三两艘泊在岸边,偏生这忆九楼已被包下,这登船的石阶早已无人。
    船家自然不知,只见到月下白衣翩跹而行,连忙将船靠来惊喜招呼:“姑娘可要搭船?上元明灯百千盏,青州水清鱼肥,登船一览是修百年缘分。只要一贯钱,一贯钱买百年缘分不亏!”
    “唷,还是天仙般的娘子,老夫只要半贯钱!!”
    “半贯钱!实在不行你上船来,老夫分文不取!!”
    船夫吆喝声素来就大,即便是这六旬老叟,嗓门依旧高亢得很。
    这一声将楼上的戚延逗乐了。
    凭窗听着这一贯钱变到不收分文,他饮着杯中酒举目眺去,原本只打算看个乐子的长眸微微一凛。
    月色下,少女一袭月白长裙温婉静立。
    青丝如缎,折着月华流光。
    纤腰款步,明明只是行走,一举一动皆是美态。
    只此一个背影罢了,竟过眼难忘。
    手中的酒停留在唇边,夜风拂来,戚延喉结滚动,没有收回视线,长眸紧随水畔背影,不动声色饮下杯中温酒。
    月下之人应是被这言语逗到娇羞的,宽袖掩住了唇,在与船夫问话,而后轻提裙摆踏上了船。
    小小游船在水面缓缓行驶,波光粼粼之间荡起绵绵无尽的涟漪。
    她坐在了船上,转过身,惬意遥望水岸。
    戚延赫然收紧眼眸。
    夜幕星光乍现。
    浩瀚繁星,澄亮皓月都似坠入这水上。
    可今夜并没有星辰。
    戚延明白,是她的眼为星辰,貌如月华。
    剑眉下的长眸一动不动紧随船上佳人。
    直到亲卫陈澜几声低唤,戚延才凝神握拳,挪开眸光,但余光处,仍紧随那慢慢悠悠的船。
    “皇上……”
    陈澜顺着那窗,自也可见河上船坊,当然也能见那船上的人是谁。
    四下无声,戚延闻声回眸,瞥一眼欲言又止的陈澜。
    陈澜埋下头,终是没有多嘴,道一声“酒凉了”闭了嘴。
    不过区区回眸的片刻,船并未驶远。
    可戚延再凝眸眺去,已负手起身,竟生怕人已远去。
    船上少女有倾国之色。
    方才只那一瞥,那玉面花容,冰肌莹彻,般般妍丽。
    他眸光紧随,竟觉此刻词穷,读过的万卷书也难描绘此情此景,只想起太傅曾夸过温夏的一句诗话。
    普天壤其无俪,旷千载而特生。
    此时此景,他觉得这句诗更应该用在她身上。
    月下的少女,实在太过美好了。
    不管是皮囊还是那一双会说话的杏眼。
    而这样一双眼睛,他只在少年时见过一回。
    那也是水边,五岁的温夏生着这样一双眼。可五岁小童的眼睛更圆顿幼态,黑亮干净如星星点点。
    而眼前少女美目顾盼间,戚延只觉天地皆失色,花草皆无颜。
    他从不认为自己是那种会被皮相魅惑之人,可这一瞬间,他不想错过。
    转身欲下楼梯,戚延又倏然停下脚步,再回头眺去。
    遥遥临水身影,为什么有一分熟悉?
    他似见过这样的娉婷身影,在他的后宫,在温夏跪于远处向他道罪请安时。
    只是他从未见过九岁之后的她,她每逢见到他皆很胆怯。
    她的性子,应该不会在这热闹的上元节,独身一人走出行宫之外。
    略一权衡,戚延未再下楼,而是施展轻功落至一艘游船上。
    他还是决心看一看,哪怕眼前少女会是温夏。
    但他想,世间不会有这般巧合的。
    船夫得了他这般气度不凡的贵客,高兴地听他指挥跟上前处游船。
    虽相隔很近了,但岸上两侧人声鼎沸,少女音浅,只能见她被船夫逗笑,听不清那回应的言语。
    但是嗓音软软轻轻的,是那种温柔娇俏的软糯。
    戚延伫立船上,玄衫衣袂随风翻飞,一动不动,长眸紧随。
    两艘船逐渐临近。
    少女容颜越发清晰。
    她眼中清澈,一肌一容都绝无挑剔,甚至连笑时的酒窝都与他少年时喜欢的一模一样,他曾喜欢过五岁的温夏肉嘟嘟的脸上那两个酒窝。
    眼前少女的美完全不妩媚浓艳,更是一种姣美纯真的高贵,国色天香用在她身上绝不为过。可她浑身没有金簪银饰,朴素到发髻间只簪着一朵淡粉山茶花。
    以花为饰,却比花娇。
    戚延终于可以肯定,哪怕同样也有一对酒窝,但这般纯真之人,不会是他的皇后。
    温夏骄奢,不可能不戴那些奢华至极的首饰,而这般素面朝天。
    依他所见,世间至宝至贵的金翠珠玉,皆该献给眼前水上的佳人。
    戚延一点点收紧眸光,负手而立的袖中,不知不觉紧转扳指。望着这张脸的瞬间,尤其是她眉眼之间的亲切,她酒窝之下的纯情,几乎有一种甘愿倾国,博伊人一笑的昏君冲动。
    戚延欲让船家将船靠近,去问她是哪家姑娘,可又终究敛了气,稳下心来。
    阮思栋与梁鹤鸣常说他气场冷戾,光是绷着薄唇就足够摄人,这种表情最吓那些娇柔少女了。
    戚延垂下长眸,临水照影,只见得自己挺拔颀长身躯,看不清面上气场。
    他沉吸口气,淡淡抿了抿薄唇,想象阮思栋平素里风流嬉笑模样。虽他做不出那嬉笑倜傥,但已自觉收起周身暴戾,不会再唐突船上少女。
    没有近前,他只是在等,等她的船停泊靠岸。
    ……
    被这瘟神盯上,全然不在温夏的预料里。
    她只是觉得一人无趣,年老的船夫风趣,有暗卫护着,索性上了船,游一游这水上风光。
    船夫健谈,从夸她美貌如仙,到青州粮米丰收,到当今天子与贤主先皇的极致对比,一路说了许多。
    时光悄然,水面涟漪绵绵无尽,两岸依旧灯花灿烂。温夏并未流连风景,让船夫调转方向,慢慢驶回。
    明明船上只有她与船夫二人,可却总有一种如狼环伺的错觉。
    她欲唤暗卫现身,却怕吓到了船夫,环顾左右,只有水上游船慢慢悠悠滑行。
    许是她想多了,若真有意外,暗卫必早已现身。
    事实上作为隐匿暗处的高手护卫,保护主子的生涯实则是很枯燥的。
    主子有了需要与危险,他们才可现身。有时候藏得久了反倒浑身不自在,打起来才觉过瘾。
    而此时此刻,温夏的两名暗卫隐匿在屋顶暗处,实在摸不着头脑,诡异地望着旁边屋顶暗处的两名天子暗卫。
    两方早已在方才温夏登船、戚延也登船时现了真身,但却一直未交手。
    “你们不出手?”两人问道。
    戚延身边的暗卫幽幽道:“干嘛出手,砍你们?”
    “谁伤谁还不一定呢!”温夏身边的暗卫青影道:“明知我们是太后的人,你们为何没出手?”
    云匿抱剑耸耸肩:“现在出手多无聊。你瞧皇上那双眼睛,多有意思。”
    云匿他们身为天子暗卫多年,自然在宫中见过各宫主子,温夏的模样绝不会忘,自然认得船上之人是皇后。
    可皇上厌恶皇后,厌恶到连面都没见过,一天天地在朝堂上那般伤一个素未蒙面的女子。身为暗卫也是人,是人便有思想有审美,只觉得主子虽然是主子,但不能扭曲他们作为活人的思想。
    云匿和一众暗卫都觉得,主子从来没有睁过眼。
    如今睁眼瞧见了,他们可不想再当见敌就杀的工具人了。
    青影二人也是这般想法。
    方才在暗处早见着了皇上的身影,但只觉得那被勾了魂的模样甚是舒快。
    堂堂帝王,没想到竟会有打脸的这一天吧。
    屋顶上,两方暗卫都只抱着剑,看那静悄悄的船,可比看那岸上琳琅华灯要热闹得多。
    …
    船已停泊靠岸。
    温夏自游船上下来,提着裙摆踩稳了湿漉石阶。
    船夫唤住她:“姑娘,老夫说了不要你钱!”他手上是温夏留下的一锭银。
    “老翁辛苦,健谈风趣,是您该拿的。”
    温夏放下裙摆,红唇凝笑地转过身。
    可纤细娉婷的身影却慌然愣在原地。
    她怎么也不会料到,寂寂的空旷小院会有这个人的身影。
    望着眼前挺拔之人,脸上笑容凝固,红唇微微颤合。未回神,她失去一切言语礼数。
    戚延伫立岸边柳树下,方才已经摸清她是要回原地,便早一瞬回到了此处。
    他明明已经刻意收敛浑身冷戾,只想如个富贵闲人般同她打声招呼,询问姓名家宅,芳龄几何。
    却不知会如此惊吓佳人,令她美目楚楚盈泪,像似瞬间红了眼眶。
    没由来地,戚延心头忽然万分懊悔,懊悔自己不该如此突现。
    他薄唇轻启,正斟酌着开口时,忽觉眼前人的眉眼更添一股莫名的熟悉感。
    不动声色沉眸,戚延确定自己是第一回 见她,但却似有一种经年久远的亲切之感,就好像这样一双楚楚眉眼,他曾护过怜过。
    脑中忽然电光闪过,五岁女童纯真可爱的明眸映入眼帘,他倏然眯起眼眸,觉得应是绝无可能之际,恰被眼前人打断。
    “您……”
    温夏早已花容失色,脸色煞白。
    她不知他是为何出现在青州的,只知撞见戚延,她每次便都是大祸临头了。
    望着戚延不辨喜怒的英隽面容,那双薄唇刚欲开口,她终于回过神,连连后退数步。
    “臣妾拜见皇上,臣妾这就滚。”
    绕行穿过戚延身侧,温夏急促地提着裙摆想快些消失。
    而这一声无异于静夜惊雷。
    戚延如遭雷击,赫然眯起眼眸,僵立原地。
    臣妾?
    他不会不知道能在青州地界上自称臣妾的人是谁。
    他只是万万想不到。
    万万想不到方才脑中闪过的那双童真眼眸,竟真的会是面前这一双盈盈杏眼。
    万万想不到那股莫名亲切之感并不莫名。
    甚至万万想不到,从不为皮囊动心的他,会在终于看上一副皮囊后,发现这个人竟然是他的皇后,他明明要厌恶的人。
    眼前月貌花容,皆与记忆中稚嫩可爱的脸融为一人。
    记忆汹涌袭上脑海。
    少年与女童,东宫与太子妃,被父皇母后罚跪的雨天,陪在他身边同他一起淋雨的矮小稚嫩身影,一双小肉手捧着的绣帕里的鸡爪……
    戚延安静极了,一动不动,连死死攥疼的手掌都忘记松开,痉挛般握紧。
    这阒然的无声里,晚风狂啸而过。
    仿佛过去漫长时间,但却只是短促瞬间。他终于僵硬地转身望去,她正在离去,身影疾步穿过曲廊。
    月下白衣,她似误入了花园的蝶,裙袂翩跹如蝶羽,在逃离这场不属于他们的风月。
    戚延紧紧望着她的失措,她错乱的脚步,她花容失色的惊慌脆弱。
    僵硬地松开手,他死死转着手上扳指。
    喉结滚动,戚延终于嘶哑出声:“站住。”
    廊中纤弱的身影猝然停了。
    她扶着柱,面对他却未敢抬头,无声地僵立。胸口上下起伏,带起细细碎碎的气喘声。
    戚延一步步走向她纤细的身影。
    修长挺拔的身躯停在她身前。
    月光拉长他宽肩卓立的影子,将她密密罩在这阴影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