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的倒错,从这一刻开始展现出一种微妙的荒诞。
    雷廷和伊文海勒,他们刚经历过的事是科塔雷斯仍未可触碰的未来。
    这多么奇妙,又多么……古怪。
    像是一个魔幻又荒谬的故事,它字里行间填满‘宿命’二字,但那命运又是人自己创造的东西,是已然刻写于时光之中的既定事实。
    已确定的命运无法被改变。在以往——或以后数千年时间里,无论是能力还是机遇,可以干涉时空的人虽然凤毛麟角,但绝不为零。
    就连人联,也曾通过已经成熟的量子力学体系尝试过干涉时空。
    但时空穿越时的风暴足以轻易摧毁一颗岩质甚至金属质星球,更何况脆弱的人体?即便是伊文海勒,他要是没有‘不动’的力量——即使那只是对阳光临摹的拟影——也得死在时空风暴的重压里。
    每个想改变过往的人都死了。他们的死相大多不怎么安稳。这样的人虽然少,但要是拉长到宇宙时空的尺度下看,也算得上能证明智慧生物的本质是记不得教训了。
    “怎么了?”
    科塔雷斯问着,他扯了扯自己身上的衣服,那是件灰白的麻布袍子,前胸和下摆沾了厚厚的石灰,雷廷看到他腰带里夹着把石锤,还有铲头的大锥,好像来之前在做什么分割石块的工作。
    “没什么。”雷廷说,语调里带着他一贯的平和,可在场另两人都听得出一种沉重怅惘,伊文海勒更是如此,听着雷廷的声音,他心中忽然浮现出一幕来。
    -暖黄灯光下,年轻高壮的黑发小伙子丧气地低头,他手里捏着两块立体式电子板组件,它们银黑的结构本该可以互相卡合,却有什么地方出了细微的差错,导致无法完全吻合。-
    那是伊文海勒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见雷廷这副模样,和平日里自信昂扬的模样全然沾不上边,虽然很快就恢复了过来,但那天之后,伊文海勒深深记住了这一幕。
    因为他意识到,雷廷不是台机器,更不是座铁打的雕像,这年轻人能扳起一座钢山,把万物夷为平地,但他也有他做不到的事,或者疏漏,再或者其它什么——总之,他有他无能为力的东西。
    现在回想起来,那也是二十多将近三十年前的事了。到如今再从雷廷脸上看到这样的神情,他可不会天真的以为,那又是因为某个齿轮里误留了颗直径两毫米的细小螺丝。
    但伊文海勒没有开口去问,他只是往前一步,站在雷廷身前,遮蔽了科塔雷斯的视线。对方火似的发尾被风沙裹着往他这儿飘。
    “又见面了。”他说,神态让人想到挺括的礼服,还有衣襟上华美带光的绣花:“时间有限,科塔雷斯,后来的那个你有些没告诉我们的事……”
    “你们说,”科塔雷斯从善如流,不再去看好像想到了什么而失神的雷廷:“但我不保证知无不言。”
    这话倒是太实诚了。以至于雷廷都动动眼睛看了过来。
    “为什么你们要控制地球文明?”伊文海勒问。
    说真的,他其实不怎么在乎这个——控制不控制的,重要吗?事实已经达成了……他甚至不在意这件事能给人类带来多少利益,毕竟那些都是已过去的事,对他而言的‘现在’,还在遥远的未来。
    但科塔雷斯的回答,让他谨慎了起来。
    “因为银河文明,只要想安全存活,就必须向‘星’靠拢。”红发青年笑道,笑容里带着些许悲哀:“不是‘银星’,而是……‘星’。你们知道的,那个‘星’。”
    这话里隐藏的信息量,过了‘s级’和‘解限体’的脑子一遍,释放出了一场惊人的爆炸。
    伊文海勒的呼吸都暂停了片刻。他结合过往到现在所有信息,尤其是雷廷告诉他的那些,惊声问道:“这里不是被‘卡’的武器瞄准了吗?靠近‘星’,难道不是在更进一步自取灭亡?
    “等等,你们引导地球文明……是在让这一切靠近‘星’?”
    星空中似乎有什么在闪烁。一时间,科塔雷斯没有说话。
    他只是在风沙中转头,眼中映出大漠上清冷的银月,它逐渐被风沙掩蔽,浪涛般的黑色地平线另一头也变得模糊不清。
    一场沙暴来了。
    “是啊。”
    他说,语调比起叙述与回答,更像是在叹息。
    “一座‘星’的试验场与武器基地,里头储存了大量那个玩水晶玩到出神入化的水生文明信息……有些东西让银河系里的文明早就定型了,你,我,所有生存在银河系的文明,注定被环境引导而靠近它们。不是‘星’就是‘水晶’,没有其它。”
    “那么,想想……这里可是‘星’的地盘。”
    红发青年说。他回头时,长发都淹没在了沙雾里。
    沙暴如天车航行,滚滚压过三人所在之处,沙丘因此推移,从天空中往下看去,这场风暴像是一抹柔软的波浪扫过沙海,吞噬了一切。
    月光消失了,但发自人身自己的光还在。淡银色的星尘笼罩了三人,轻易排开漆黑沙暴,撑起了一道半球形安全地带。
    科塔雷斯注视那些星尘,眼中噙着空茫的懊悔与怅然。
    就像他每一次注视周天星辰时一样。
    “你们能想象到,在‘星’的地盘,超出限制与规划的变成它敌人的样子,是什么结果吗?”他问。
    伊文海勒下意识张口:“死……”
    “不。”科塔雷斯说,“是毁灭。全然的毁灭。”
    “这就像一个沙漏。”他比划了一下:“每有一个文明突破界限引来打击,就会有一粒沙子从上到下。你很难知道下头那个圆锥空间什么时候被填满,但你清楚,等到那一天,无论是沙漏被倒转,还是外框直接崩塌,对沙子本身来说,这都不是好事。”
    “……所以,关于那个时限,你知道什么?”
    “什么都不知道。”
    科塔雷斯苦笑道。
    “我们谁都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我的朋友,我们只知道它终究会满:毁灭日必将降临,正如人终有一死。那或许是下一秒,或许在宇宙那有限的生命中‘永远’不会来,但它的确存在,而且永世长存。”
    “你凭什么说它永世长存?”
    “凭‘星’文明同样长存。”科塔雷斯语出惊人,“它并没有毁灭,它只是离开了……你能明白吗?
    “我们现在所处的宇宙并非失去了它的君主,它只是暂时不被管辖。
    “我为银河群星而越俎代庖,这不证明我拥有真正统领这一切的权力,所以我甚至从来不想自己能真正成为一个‘皇帝’……我只是在试验,朋友,我窃取他人的实验场,启动了一场新的实验计划,成了谁都能活,失败了谁都要死。”
    伊文海勒微微张嘴。
    在这样沉重又尖锐的信息中,他差点以为自己的防护罩没把自己笼进去,信息灌入他的口鼻、刺痛他的双眼,在皮肤和黏膜上擦出漫长的血痕,然后塞满他的气管与肺泡。他因此而几乎窒息,直到雷廷按住他的肩头,把他往后拉去。
    他看到宽大的黑色肩甲与披风,还有披风上隐约反映出细微光色的、星尘排列般的纹路。
    那是由‘星合金’编织出的偏光花纹,是人联的徽章,由于不近看就看不出来,所以至今为止,大概只有亲手制造它的雷廷,还有伊文海勒本人——再或者带回它给他们的‘爱人’,知道它的存在。
    但它知道他们每个人。淹没在黑暗中的星辰,它知道他们每个人。
    “在未来,我彻底稳定银核状态,让它变成了可控的能量源。”雷廷说。
    这话好像和上一个话题八竿子打不着,但科塔雷斯因此而震动,他快步往前:“你说真的?!你能不能……”
    “不能。无论是时间还是时空的屏障,亦或者我本身的能力,都不允许我在这个时间点复刻那样的行为。”雷廷说。
    他面色平静,英俊面貌这次倒真冷硬地像一座雕像了。
    “这或许证明‘星’对银河的控制并没有那么严密,但……”
    他面色肃然,仔细斟酌了一下自己的措辞,一字一句道:“‘火酒’,我的朋友……我希望,在近一万年后,你仍记得这些事:如果在银核武器停摆后,银河仍然遭受了未知的星际级灾难打击,就让你留在主物质界的分身去银核,对里面喊:‘raytine’!”
    “‘雷廷’?”科塔雷斯有些茫然,他重复了一下这个发音——
    “不是‘雷廷’,是‘raytine’,r-a-y-t-i-n-e,这件事,你必须做到……”
    一个沉重而虚幻的声音回荡。
    近万年后的星际时代中,一颗荒芜星区的流浪小行星里,一团黯淡的红色凝胶逐渐活化。
    它蠕动着发出光,赤红火焰蹿升起来,一个破碎的复制意识从中苏醒。
    在它的回忆之中,一副模糊不清的人类面貌,与他的声音一同,渐渐变得清晰。
    【……那里头会出来一个人,他和我长得一模一样。】
    它记起那个声音,完完全全,彻彻底底。
    【他就是我,‘火酒’。你可以相信他的能力与理智,但不要信任他的感情。不过,你可以告诉他……
    【……‘战争从未结束,阳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