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在光的海洋中,一身黑色轻甲的高大身躯驻留于原地。
    但他身上没有光。
    或者也可以说,充盈耀眼的金色光辉正在从那具身体上离去,它在他身边流动、塑形,自动构成一道人形。
    那光铸的人形与留在原地的身躯看上去几乎一模一样,只是光里隐约有棱角分明的沉重铠甲形象被塑成,显得比人身高大得多。
    即使那身躯已经足够高大健壮。
    ……
    雷廷走出了自己的身躯。字面意义上的。
    这不算常见……好吧,这放在其他人眼中根本就是个传说故事:一个非精神特化的超能者,将自己的灵魂从生命体的束缚中释放了出来,独立行动。
    这在以往是只属于精神系高阶超能者的特权,这种人已经几百年没出现过了。
    随后,脑后跟随一道光环的身影回头,看看自己依然带着细微黑纹的手,抬起它拍了拍自己留在原地的身体。
    那身躯动了动,片刻之后,他回过身来,睁开眼睛。
    那双眼缺乏‘眼白’这种东西,是一片深邃的黑暗,而黑暗中还各有一道金色光环存在其中,像是日环食一样。
    但与此同时,那张脸上原本正在蔓延的黑色金属也停止了生长。
    一线金光‘镶嵌’在它边缘,阻隔它侵蚀的同时,也显而易见的给这具身体现在的控制者带去了巨大的痛苦。
    但……这身体两任主人——虽然现在这个是临时的——都对‘疼痛’这东西并没有什么畏避之处。
    “你知道我允许你来到浅表层是为什么。”雷廷淡淡道,他身上的光芒逐渐被收拢下去,“帮我暂时维持对对‘科密斯特’的侵蚀,我就在之后给你独立的生命。你有什么想法?”
    “我的想法是……”
    异魔脸上带着它古怪的笑容。
    “……我可不是人,你凭什么认为,我会配合你?”
    “好吧。”雷廷点头。
    他并没有与对方多加交流的意思,反正他打从开始就是在测试对方的感性反应,就算对方答应了,结果也只会是一样的——
    ——他陡然一个闪烁,整体在自己的光辉领域中闪现平移出一段距离,探手一扣,就扣住了‘自己’的脖子。
    过高浓度的强大能量从他手中释放出来,像一颗新星在他手中爆炸。
    异魔的微笑还挂在脸上。它根本没能预料到雷廷的行为——多么正常的发展,已被外界影响预设过思维程序的感性生物,怎么能预料一台机器选择的最短道路在哪里呢?
    -放心,我不会杀死你。-
    雷廷不再以‘生命体’的形式开口发言,他无形的意念从那力量中涌现,这甚至不能算是精神链接,只能算是一种共鸣:-你还有用。-
    以‘科密斯特’菌丝包裹下的那道信号收发器为中心,耀眼的光芒爆发。
    强烈光芒在雷廷手中涌动,扭曲着将那具身躯吞没。
    随后,它一闪而过,出现在了‘科密斯特’中。血肉肌体直接接触如今的巨型菌球,‘不动’的力量源源不断从雷廷的‘灵思’上传递过去——
    比铁石更稳定的力量,控制如今雷廷情感的力量,让他能保持一个稳定的精神状态做预设工作的强大力量,让他不可被外界一切影响动摇的力量,被他毫不犹豫剥离了出去。
    那是一种撕裂灵魂的痛苦,因为没有身躯,没有了激素与身体的自我保护,这种如同将自己当作一团纸细细切碎的痛楚,毫无保留地作用在了雷廷的精神上。
    像掰开一块饼干,破碎细渣因此等粗鲁行径而倾落,它们坠入‘灵之底’,像一片金色星幕的坠落。
    在这个过程中,雷廷的情感反应逐渐开始活跃。近乎病态的愧疚、悲痛与绝望上涌,金色的光海之中,一道道身影再次开始浮现。
    他们,那些男男女女的无辜死者,绝大多数都是猎户人,在阳光的海洋中,对将他们处以死刑的刽子手施以最严厉的指责与最恶劣的诅咒,但没人能同等样的指责他们,因为他们……本就无罪。
    雷廷一声不吭。
    他的身影一直挺拔,即使痛苦深入灵魂深处,即使他正在亲手将自己撕裂成两块。
    最终,‘不动’的力量被他硬生生往外扯出了九成九,它们被一股脑丢进他的身躯中,却刻意收拢了下去。
    而后者正在被‘科密斯特’的菌丝侵蚀——那些看似细小的丝线穿过金属战甲与‘解限体’的血肉骨骼,开始了一如既往的‘同化’过程。
    但从未有过的异状出现了:同为碳基生物,这玩意儿面对更加强大稳定的个体与力量,竟自动开始转化自体性质,将之化作碳一型生物血肉神经的模样。
    这是因为,‘科密斯特’作为一个‘最终计划’与不计其数个中小型文明共同的生物质方舟,它自然存在自动修正控制进异化方向的机制——
    ——且不说生物科技文明不可能没有这种技术,宇宙本身就是万变的,万一以后哪天这玩意儿再变变环境,连菌类都不适宜生存了怎么办?
    与此同时,‘科密斯特’之上,终于爆发出了一道恐怖的力量。
    这力量横扫了足足四十个星区,它们破碎、毁灭并被那力量捞回,在转瞬间被吞噬同化。那搅动万物的真菌天神据此释放出一道领域——
    ……真空,安静了。
    ‘静默国度’降临,或黑红或苍白的菌株泼洒,前者为多、后者为少,足以吞吃河系的力量让银河系被扭曲引力的区域越来越多、危险空间也越来越大!
    混乱的迷幻感开始侵袭雷廷的精神。他敏锐的感知与毫无保护的‘灵思’面对如今周边沸腾的力量,简直就是一桶水里的天然干海绵。
    在他身边,笼罩大半个银核的光芒正在缓步扩散——但这一次,它不再凝流如水,而是逐渐变得更加狂暴且不稳定,如同烈火一般!
    遥远的人联之中,‘凝望者’雕像动了动。
    祂再次从沉睡中苏醒,黯淡如锈蚀的浮色在祂身边流动,但铁像的外壳还是反映出华美金色,那是‘记录者’留下的麦田,它笼罩了整个人联星域与相应的‘灵之底’区域。
    简单来说,它为整个人联附加了一层针对‘卡利甘创造的宇宙伤疤’的防护。
    而‘凝望者’正在这防护之中,凝望远方沉寂无星的亘古黑暗。
    许久之后,祂慢慢闭眼。
    ‘咔。’
    目镜上的裂纹逐渐增大,一道道静谧身影从其中边缘浮现,然后,他们与她们透过那道裂痕注视铁像之外。
    虚无的黑暗从裂缝之中蔓延开来,逐渐吞噬一切。
    ——那里原本应该有一个人。
    ‘凝望者’抬举双臂,抱起他怀里的钢铁地球。
    祂慢慢拉开架势,摆出一个投出铅球或标枪的姿势。
    “……最后一次。”祂喃喃道,“我想,我们再无……”
    “再无什么?”一道意志问。
    ‘凝望者’没有从这道声音里感知到敌意,祂下意识收力看向不远处。而当祂看清那里飘浮的身影时,祂肉眼可见的懵了一下。
    伊文海勒身上扣着‘单人空间穿梭试验机xiv001’,其上有一丝金光熠熠,还有细碎的白色星尘闪烁。
    他看着‘凝望者’,还有祂那要用一次字面意义的‘地球上投’与什么东西同归于尽的架势,眼眶中星光一亮,目光穿过遥远黑暗,看到了……
    “……一头异魔和一团火?……算了,”他吐槽着,“你这家伙,无非也就是想说几句酷一点的遗言吧?”
    ‘凝望者’沉默。
    片刻之后,祂重新拉开架势,一个爆发就将那颗钢铁地球砸了出去!
    ‘咔!!!’
    这一刻,几乎所有猎户人脑海中,都响起了一模一样的硬质物开裂声。
    安抚民心的广播仍在局域网中回荡,还未回归联邦控制之下的各边缘星球本地力量,也大多各显神通。
    联邦议会厅里,永戴尔依然在带人埋头工作。
    “所以我们为什么这时候了还要干活?”有人小声嘟囔着,“明明一切最终的结果都取决于银核那边。”
    “因为如果他们成功了,我们必须及时给出扩大战果的计划与后续行动,如果他们失败了,我们也得尽快处理后续问题,做好最坏的准备。”
    上首的永戴尔淡淡道:“能问出这种问题,如果不是近两年缺人手,我根本不会允许你走进议会厅。”
    ………………
    …………
    ……
    不久之后,血肉与菌丝的结合同化完毕。
    雷廷的身躯彻底不复存在,它被他用于反侵蚀了‘科密斯特’,让那近乎无限的增殖结合‘不动’的力量,构造出了一个新玩意儿。
    如今,它没有原本的‘科密斯特’那么庞大了,而且通体黑红浑圆,外层显现出一种奇异的软性材质,细微星尘般的偏光偶尔流动在诡异的血肉结构之间,让它显得如同一片吞噬群星的深渊。
    一切变化就这样大喇喇展现于银河万众眼前,但离得近的自身难保,离得远的观测到的星空仍是一片安宁,除诡异的引力异常导致了大量灾难发生外,倒也没什么太大问题存在。
    那是‘科密斯特’结合一切现有条件后重生的样子——如今它没有名字,因为其中一切过往,除技术库外,皆已被雷廷抹去。
    这或许很残忍:那些文明只是想活下去,用尽一切方法活下去,他们也没有主观加害任何文明或星系。为什么,现在他连其记忆都不允许留存呢?
    雷廷不想对任何人解释,他也不需要对任何人解释。
    就像他同样不想思考,也不需要……在如今时刻让他几乎想要静寂下去、想要把自己放在某个地方抹去意识、再也不去想不去做任何事的痛苦中,去思考太多。
    但即便如此,他还是强撑着招了招手。
    无名的黑色血肉星辰中启动了‘引力调整’相关技术运行,它完全可以自洽的内部结构确保了它的顺利运转。
    巨星之上,规律整齐的金色发光细纹逐渐在内里嵌合的金属结构上蔓延开来,横平竖直,斜挑如剑,却被无限增生又无限泯灭的血肉结构遮掩大半。
    而星辰本身则逐渐降落下来,循光纹展开结构,直至完全包裹住银核中心的黑洞武器。
    在它展开时,其内里有一道与雷廷一模一样的身影——那并非他的身躯,而是这颗巨星遵循引导,在内部重构出的形象。
    它的控制者也并非那头从雷廷‘灵思’中诞生的异魔,而是雷廷撕裂出去的那部分‘极端理性’的‘灵思’本身。
    当它最终合拢之时,雷廷扯下了自己最后一丝‘不动’。
    在精神深处轰鸣爆炸的剧烈痛楚之中,他依然面无表情,将那道金光投入他一手铸成的血肉巨星,像往柴堆里投入最后一根柴,或一朵关键的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