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星’究竟想干什么?
    这个问题,如今已经在很多人心中生根发芽。
    但雷廷并没有给出任何解释的意思。毕竟如果要解释的话,涉及的信息就太多了。
    守护不能也不可能只以某一个人为基础,他需要全人类团结起来,发挥出万亿级体量的文明集体应有的生产力与战斗力,而不是一年到头都在七零八碎的自己折腾自己。
    理解?通过力量与眼界区分,超能者本就自成阶级,让低阶超能者理解高阶超能者都是不可能的事,他这个立于超能者之巅的人,又为何要去奢求普通人理解他?
    要正常人理解一个能看到能量与粒子运动的人,理解一个承接过去而注视未来的人,理解一个以珠穆朗玛峰的高度去注视大地的人?
    那未免有点太难为人了。
    说的傲慢一点,正常人不可能理解他。
    他们也不需要理解他,甚至不必将自己的欲望或情感投注于他,只需要把他当作一种天体或自然现象就好了。
    只要这样就好了。
    ………………
    …………
    ……
    ……
    雷廷走出他的光,步伐稳健的落定在星舰的银灰色地板上。
    气密门旋开旋合,扫描光线自动回避。雷廷孤身走在陌生的星舰上,清晰的感应到一个心跳差点骤停,随后强大的能量在远处爆发,周围数道气息骇然升起,与之一同向这个方向而来。
    雷廷沉默片刻,双臂环抱,看向一旁窗外。
    从舷窗里,他能看到小半个晦暗无光的星球,那是某颗荒芜行星的卫星,引力将之锁定在它的主星身边,即使再怎样旋行,也无法真正摆脱这份束缚。
    自星体形成之时起,就被主星引力捕捉的‘月亮’……从诞生到消亡,它的命运注定捆绑于行星之上。
    而行星又为恒星所引,恒星则循更大的道理而行,宇宙裹挟万物,自成宏大涡流。
    雷廷孤身立于舷窗前。
    属于‘解限体’的感知力,能让他清晰感受到被引力带着走的感觉。
    那是一种难以言明的微妙眩晕,‘上下左右远近’这种方位概念几乎因此而失效,在茫茫无尽的空间感知中,唯有理性、智慧与记忆,能为他导引正确方向。
    是的,如今的他,连空间感都开始与常人不同了。
    表面看上去,他好像行为如常……但实际上,他连最基础、最普通的空间感都没有。
    不,不能说‘没有’,应该说,他拥有了一种更高位的空间感。
    那就像是一种第一视角的上帝模式,只要计算力足够,他可以清晰掌握感知范围内的几乎一切‘现象’轨迹,但也因此,他不再如常人那样可以靠本能去自然行动,而是要‘控制肢体,做出合理的姿态’。
    这样的他,还算是人类吗?
    雷廷不知道,但他也不在意这个。
    他只是注视着舷窗,轻声叹息,一如往常的遵照自己脑海中的时钟,向身后数十米处的来人致以问候:“晚上好。”
    “……”
    白色灯光下,一道深渊般沉黑的高大背影孤身而立。
    那是怎样的一道身影啊,无论是谁,在看到他的那一刻,必然有片刻被摄去心神,连思维都短暂的停顿了。
    包括……警惕的反抗军超能者。
    持光刃立于最前方的伊文海勒侧目扫视战友,眉头一皱,眼中闪过一道细碎的银白亮光。
    旋即,一道星光似的光环扩散,被那光笼罩的人们纷纷回神,在惊骇中捡回差点消失无踪的意志:“这……”
    “是本体。”伊文海勒盯着前方那道背影,微微闭眼咬牙:“他亲自来了。”
    听到这话,即使个个都是训练有素的战士,众超能者也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气。
    ——他们刚刚开始接近‘新太阳系’,甚至连早些日子驻扎在那里的第一军团防御网都没开始接触。
    这个突兀出现的恐怖敌人,他们在这片星空中最大的威胁,他到底是怎么知道的反抗军舰队方位,又是怎么进行的即时传送?!
    对此,伊文海勒没有出声,只是深呼吸。
    “……有失远迎,‘阳星’阁下。”他有些生涩的操着这口不文不白的话,冷静而疏离的客套着。
    果然……
    雷廷在心中微微叹息。
    伊文海勒在试图和他划清界限。在过了这么多年之后,在他们之间发生那些事之后。
    如果不摒弃心中那点感性,他很难对此做出完全正确的反应。
    他甚至开始不清楚,自己要说些什么话。
    于是,他沉默的注视着那颗卫星天体。
    一段堪称漫长的古怪沉默出现了。
    众人心中的压力在这可怕的沉默中越来越大,身上的压力同样如此——那道背影散发出的压力越来越大、越来越大、越来越大……
    不过几分钟时间,这间不大的会客舱室内的空气几乎凝固了,在这样的压力之下,他们难以呼吸,甚至难以站立,就好像肺在自行拒绝空气的进入而肢体已经不存在了,他们甚至开始感觉不到除窒息以外的其它感受,因为身体叛变了,在那道背影之前……
    ……在那道好像存在于眼前,又好像高大如天地的,似巨神般的背影之前。
    黑暗……不,没有黑暗。
    好像正在接近一颗太阳似的,金色光辉从精神深处涌现,它散发着恐怖热量,淹没了他们,蒸发了他们,将他们化作最细小的物质结构,散于天地,如此简单。
    当这群超能者中出现第一个几乎栽倒的人时,伊文海勒按捺不住了。他眉头紧锁,猛地跨前一步,怒喝道:“‘阳星’!你到底想干什么!”
    ——虽然这点压力对他而言还在承受范围之内,但这样下去,恐怕反抗军众人将未战先败。
    战斗,并在一个无法抵御的强敌手中失败,或者不去战斗……着根本就是两码事。
    他决不能看到前者发生在这里!
    于是,在少有的几个还能正常活动的人担忧的目光中,伊文海勒提刀大步走向前去。自然而然的,大部分压力就开始转落在他身上。
    “……呼、呼,我……”‘星流’承担了压力,于是,有人开始捡回呼吸的能力,冷汗也在这一刻开始大股从毛孔中涌现:“我……”
    摩根回身抬手,用一根手指在嘴唇前比划了个噤声手势。
    那人意识到了自己的问题所在,飞快闭嘴。
    而伊文海勒,在冒险走近雷廷身后十米左右之后,就站定在了原地。
    这对大部分超能者而言是个安全距离……心理上的。
    “‘阳星’大驾光临,有何见教?”伊文海勒面色冷硬的发言,语气中不由自主的带上了一丝寒意。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反应,但是,在他的感知中,雷廷早已超出一切的界限,包括‘人’的界限。
    如果说,曾经的那颗太阳还让人觉得里头会飞出一道人影来,现在的‘阳星’,就让人很难不以注视一颗庞然天体的眼光去注视它。
    而在这种情况下,普通超能者或许会打从基因深处泛起严重的创伤与恐惧反应,但伊文海勒——他可是劈开过一颗太阳的人。
    虽然不如雷廷,但身为银河有名的强者,他自然不可能畏惧于人!
    “……”
    说句认真的,雷廷有些想动动嘴角,但这不是为了嘲笑或其它什么,而是因为,他很喜欢伊文海勒这样沉稳、自信且成熟的姿态。
    这让他偶尔会回忆起曾经,回忆起那些两人都还不需要考虑那么多的时候。
    他的爱人……如此美丽,如此耀眼。
    银色的星光,那是他的太阳。
    “晚上好……伊文。”雷廷微微偏头,却没有回过身去,而是有些旁若无人的道:“你站的太远了。可以靠近一点吗?我想听清你的每一声心跳。”
    ——在他眼中,这种剑拔弩张的场合下,旁边那些人……其实并没有什么存在感。
    毕竟,虽然那儿大概有几十个a级,其中还有一个身上泛着‘爱人’气息的家伙,但无论是意志还是实战中能发挥出的可能性,不出意外都有点聊胜于无。
    “……”
    ——说话能不能注意点场合!而且这距离不够你听心跳吗?我就算是在那颗卫星上,你指不定都能‘听’到我血流的声音!
    伊文海勒嘴角猛地一抽,清晰的感觉到了背后众人的眼光。
    他脸色发黑:“……你到底想干什么?”
    这个问题再出口时,他已经不对它能否得到答案这件事怀抱希望了。
    但谁都没想到,雷廷真的给出了回答:“带你们回去。”他说,“我是说,‘你们’。”
    不出意外的,这话出口的下一秒就有不同的超能力量如箭雨般抵达,当然,如此粗糙的能量应用,只是为了掩饰在那之后更大的危机而已。
    但雷廷……他并不在意。
    他甚至都没有什么动作,光雨与欲动众人,就悄然凝固于不知何时开始充斥此地的金光之中。
    随后,他从容的回过身来,轻飘飘的屈指,一手接住那薄锐如冰的银光利刃,轻声叹息:“你好像很惊讶……
    “我早说过,我的想法变了。”
    想法变了……是啊……
    伊文海勒猛地咬牙。
    ——是啊!想法变了!这家伙……早就变了!
    他知道的!他当然知道的!只是在那之后,这一切比预期中更加平和的假象,让伊文海勒本能的忽略了那些话,把它当作一个噩梦似的忘却了……
    多么软弱。
    无可救药的软弱。
    银色星光炸散,伊文海勒手中利刃破碎作漫天飞刀般的星尘,与此同时,他身形一闪就去到了雷廷侧后方,躬身拔刀就是一斩:“我和你……无话可说!”
    现实不是文艺作品。在真实的世界里,没有什么真正的强者,会为了一己私情而放弃理想与战斗——因为会放弃的那种人,他们根本成不了‘强者’。
    ‘金杯共汝饮,白刃不相饶*’,这才是属于他们的现实。
    “……”
    即使早有心理准备,雷廷也还是为这一刻袭身的利刃,而心中微微一动。
    那是怎样的感情呢?他想。
    是怅然吗?还是更高一层的其它什么?亦或者其实什么都没有,他只是……只是有那么短暂的一个呼吸间,没再维持‘不动’?
    可‘不动’是个被动技能,他需要主动撤除它,才能让它消失。
    那么,究竟是什么呢?
    雷廷抿了抿唇,带着他一生中或许是唯一一次的天真,轻声道:“至少现在,我不想和你刀剑相向,伊……”
    ‘铮!!!’
    ‘乓!’
    半句话没说完,雷廷猛地抬臂挡在自己脸旁,臂甲上擦出一道刺眼火星。
    常人甚至连那炸出火星的刃光都看不清,但他却只是弹指为将凝固于半空中的能量增加动能尽数返还于前方敌阵,同时猛地反手一抓,将那光刃扣在手里,‘咔!’一声捏碎了它的拟物能量结构。
    细碎星光散逸,从断处开始,裂纹蓬出光雾,刀刃悄然碎散。而直到这时,才有没来得及显现于人类视界的波动悄然浮现——
    ——破碎光影摇晃,那漆黑恐怖的空间裂隙乍现,腰间、胸口、手臂、腿部……保守估计近三百六十道纤细刃伤,落在了‘阳星’这一身从未留下过伤痕的战甲上。
    伊文海勒已经回到了他的战友身前,用他开始泛起可怖猩红的眼睛死死盯着雷廷,大口喘息着一刀劈开结构不知何时已然融合起来的气密门,勒令众人尽快撤离。
    而雷廷的眼罩上,一道深斜裂痕,泛着冷冽的光。
    猩红血液从他另一侧脸颊边的伤痕里溢出,顺脸侧流下,汇聚在保护下颌的装甲边缘,又循那锐利边线滑落至胸前,在胸甲的徽章上,还有那徽章的伤痕里,落上了一丝黯淡血痕。
    雷廷孤身立于光影交界之处,低头看着自己手指间流逝的星尘。
    他猛地握拳,星光爆散。
    星光中,高大男人拉平了嘴角,慢慢转头看向伊文海勒,神色晦暗不明。
    ——事实证明,因为过多的隐瞒和变化过大的生命形态,‘被理解’这件事本身,对他而言,已经是个伪命题。
    他想。
    真悲哀,时至今日,即使是在这个人身上……
    ……他也找不到这东西的存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