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读书网 > 沉水龙雀 > 第二十一章 儒圣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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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铜巨门大开,一阵殷红色气浪翻涌而出,震的方圆千里天地,狂风大作,飞沙走石。

    那三头六臂的鬼将,通体青色,高大如山,他每走一步,黄泉路涟漪不止。

    鬼将望着万丈金身法相,只觉如芒在背,叱问道;“故人可是大信王朝的姑苏公主?”

    清秀儒士朗声道;“正是。”

    鬼将毕竟属阴物,修为再高深也抵不住儒士法相的浩然正气。

    他微微颤动,庞大的身躯就如一滩烂泥般缓缓没入黄泉水中,然后化作一位身穿黑色官服的年轻男子。

    他不敢置信道;“来者可是齐先生?”

    “腐儒齐仲春。”清秀儒士轻轻作揖。

    那年轻男子如遭雷击,赶忙低眉垂首,俯身回礼,卑恭道;“小殿阎罗陆拯青拜见齐先生!”

    清秀儒士自法相胸膛飘然落下,与陆拯青并肩而站。

    陆拯青谄媚笑道;“齐先生,今日幸亏小殿卜算一卦,卦生吉相,应当是有弥天福泽临头,故小殿亲自坐镇轮生门。若是让那些个有眼不识泰山的小鬼阴将冲突了齐先生,阎老爷怪罪是小,惹得先生心烦意乱事大!”

    陆拯青及膝撩开绣着千面青鬼的官补子,就欲下跪赔礼。

    清秀儒士轻轻托起陆拯青,一笑置之,“六殿阎罗言重了。”

    陆拯青仍是卑躬屈膝,毫不在意堂堂六殿阎罗的显赫身份,再不敢如之前声如洪钟大吕般,而是小心翼翼的问道;“齐先生可是要提拿姑苏公主的魂魄?”

    清秀儒士又是俯身作揖,“劳烦六殿下。”

    原本有些犯难,想推托一二之后,再端出舍生取义,大义凛然的姿样,帮清秀儒士提拿姑苏公主魂魄的陆拯青,见着儒士又是俯身作揖,顿时受宠若惊,就差没有依偎在儒士怀中哭哭啼啼,欲语还休。

    “既是齐先生所妥,陆某便是上刀山下火海,在所不辞!”说罢,陆拯青甩袖转身,一派大义凛然的决绝模样。

    他以阴司鬼话,传入轮生门。

    不多时,在民间颇有传奇色彩的黑白无常两鬼,便羁押着一具少女魂魄,来到黄泉路上。

    少女魂魄半透明,飘飘荡荡,若是细看,少女与某位步步生莲的绝色女子,生相一模一样。

    少女双眸空洞,木讷呆滞。

    一如生前自缢时,满眼绝望。

    清秀儒士凝视着少女魂魄,竟是嘴唇打颤,说不出一个字来。

    陆拯青轻声道;“不知齐先生怎会认识姑苏公主。”

    陆拯青望着少女,叹息道;“五百余年前,姑苏公主阳寿自尽,遂被拘下阴司,不知何故,至今不肯投胎转世,真真可怜。”

    话音刚落,清秀儒士勃然大怒。

    万丈金身法相双手合十,诵经唱文。

    顷刻间,成千上万具阴魂浮现在黄泉路上,熙熙攘攘。

    俱是昔日大信王朝子民的已故亡魂。

    万千亡魂互相张望,最后盯睛在不远处的少女身上,满眼恨意。

    异口同声道;“姑苏妖女窃取国运,迫使大信王朝生灵涂炭,其心当诛,自判下十八层泥犁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不远处的少女魂魄,低声呜咽起来。

    天地间,法相庄严,如圣人亲临。

    齐仲春怒斥道;“住嘴!”

    浩然正气如佛光萦绕,流光溢彩。

    整座天地间,顿时鸦雀无声。

    齐仲春威严道;“曾经如日中天的大信王朝广纳天下贤士,文武并重,国力强盛。“

    “后因帝王沉迷莺燕,不顾江山社稷,不谙忠言逆耳之箴言,竟错斩忠臣,捧推奸佞,固守自封,盲目自负!”

    “又,本该为大信子民谋福的文武百官,俱是中饱私囊,天酒地,道貌岸然!”

    “遂天察,一国之气运已尽,王朝覆灭,山河破碎!”

    “然,举国上下,为寻心安,竟无耻无妄,阴恻编撰出‘妖女汲取国运’之弥天大谎!”

    “姑苏公主受尽千般万般清流非议,口诛笔伐,受尽民间唾骂,终失望来世,终了一生……”

    “骂天怨地,不议帝王。欺压百姓,官官相护。可是尔等心中的王朝正道?”

    “是了,以鞭笞欺辱‘妖女’的尸体,不立墓冢,来宽慰尔等所谓的心安,所谓的王朝正道!”

    此时此刻的齐仲春,威严如天神。

    他望着万千大信王朝亡魂怒声质问道;“国运之玄,天地无常,岂是尔等可以一言断之,一概而论?!”

    齐仲春大袖挥震,厉声喝道:“今日我一介腐儒,便要替天行道!”

    刹那间,所有原本生前是大信王朝黄紫公卿,天潢贵胄或是百姓子民的阴魂头顶,凭空出现一只光芒璀璨的金色大手,气势磅礴,将其迅猛镇压跪下,额头重重磕在地面。

    齐齐面向仍在呜咽的少女魂魄。

    磕头声,怦然作响,不绝于耳。

    六殿阎罗陆拯青,长大了嘴巴,哑口无言。

    何等壮观的万鬼磕拜的景象,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低头的万千阴魂,匍匐在地上,痛苦挣扎,天生与之相克的浩然正气无时无刻侵蚀着他们的魂体,他们的魂魄愈来愈色淡。

    哀嚎声此起彼伏,诸如此类,“好痛苦,救救我,求你了,别再镇了……”

    半晌,竟无一亡魂说出清秀儒士想听的那三个字,一个都没有。

    齐仲春眉头紧锁,叹息道;“那你们可曾悔悟,你们口诛笔伐中,对姑苏公主长达十余年的凌迟痛楚!”

    那只威势磅礴的金色大手,提起按下,如此往复。

    无数磕头声,响若惊雷。

    不知不觉中,少女已是热泪盈眶。

    万千亡魂中,忽有一声极其虚弱且嘶哑的声音,细若蚊蝇。

    “姑苏殿下,对不起……”

    之后是千千万万声,如雨后春笋。

    少女眼神呆滞,泪流满面。

    此时此刻的齐仲春,比任何时候都更为道心清澈。

    齐仲春褪去万丈金身法相,散去一身圣人威势,他侧脸望着双腿打颤的陆拯青,轻声道;“与阎王说一声,姑苏公主画地为牢五百余年,不肯转世。”

    说话间,他走到少女身前,笑如春风;“既无人度她,我齐仲春度。”

    少女抬起头,泪眼朦胧的望着清秀儒士。

    齐仲春大袖舒展,悬浮于半空,大如山峭的神笔“龙脉”,不断下坠缩小,最后飞回清秀儒士袖中,无波无澜。

    轮生门两侧的圣人之词,顿时金光大绽。

    阴司黄泉瞬间恢复正常,青铜巨门缓缓闭合。

    他牵着暂时还阳的少女,转身离开。

    ……

    隐约间苏锦麟感觉有只手在抚摸他的额间,细腻而冰凉。

    他缓缓睁开眼,稍稍打量,确认了自己仍是在镇剑居的起居室内无疑。

    他被紫衣男童一身磅礴炁力威压,压垮了精神气,眼看着少女被紫雷轰贯,他却什么都做不了,无能为力。

    在紫衣男童面前,他堪堪小成的拳意直接被碾压得七零八碎。

    毫无黄纸拳谱《霸王卸甲》扉页序文所写“凡是习我拳法之人,必气盖世,勇而强,纵万军之众,横生武胆更往矣”的吞天气魄。

    他眼底游弋过一丝失意,然后猛地坐起身子来,就欲翻身下床,去找那个冷峻如山的少女。

    将将起身,引入眼帘的便是一身玄衣,身材高挑的女子。

    女子长眉倒竖,神情凝重,尤显得她虚弱而肃穆。

    苏锦麟嗓音略微嘶哑道;“陈水姐姐?”

    玄子女子脸色苍白,她轻轻嗯了一声,指着少年身旁呼吸均匀沉沉睡去的少女,直截了当的说;“你放心,小姑娘没甚大碍,尽是些浅薄的皮肉之伤,休养些时日便无大碍。”

    她叹息一口气;“苏锦麟,我不能离开那座屠龙剑阵太久,时不可待,随我同去,有件东西,须得我亲自托付与你。”

    语气清冷却不容置疑。

    苏锦麟望着玉体横陈在咫尺之间的少女,稍稍放心。

    然后他抬眼望着玄衣女子,轻声呢喃道;“屠龙……剑阵?”

    玄衣女子点了点头,懒得与少年浪费口舌,伸出白皙的手掌,轻轻按在少年头顶。

    仙人抚顶。

    刹那间,有一道金色剑气冲霄而起,裹挟着二人,疾速萦绕。

    少年蓦然环顾四周,斗转星移。

    待剑气化作点点星光消散时,少年已经身处一座山岳之中。

    玄衣女子似乎有些痛苦,嘴唇干裂泛白,她指了指山岳,轻声问道;“苏锦麟,这座山,你记得吗?”

    苏锦麟兀地记起春秋大梦尾声,以及与陈水相识的那场梦境。

    他仔细望着山岳背脊,峰峦叠嶂,终于颤颤巍巍道;“这是梦里,那座通往地下洞窟的山岳。”

    他骇然道;“这是玉砚山……”

    陈水沉默不语,负手前行,带着少年走进玉砚山禁地。

    这座禁地的存在,就连堂堂少庄主都不曾知晓半分。

    半个时辰后,少年望着面前一道几乎将玉砚山一分为二的巨大深渊,怔怔无言。

    深渊的形状,宛如一条惊世骇俗的大蟒,自天坠下,跌落地底,砸裂而出。

    玄衣女子言简意赅的解释道;“深渊的表面,布满了符箓天师的阵法,非寻常修士可破。几千年来来,无人胆敢侵犯。”

    说话间玄衣女子满眸七彩光斑,如星河璀璨。

    她轻轻抬脚,自断崖往深渊走去,她并未如少年所料,一脚踩空坠落深渊。

    而是安安稳稳的一脚踩踏在虚空之上,之后凌空漫步,走至深渊中央。

    她咬破拇指,流出金色的血液,往脚下虚空轻轻按下。

    骤然间,以玄衣女子拇指为中央,有流萤迸溅,蛛网张裂。

    方圆十里,一座刻满梵文的圆形法阵,自深渊边缘喷薄而出,犹如佛光普照的大光相,声势惊人。

    苏锦麟沐浴在佛光之中,恍如隔世。

    他鬼使神差的效仿玄衣女子,颤抖的迈出左脚,踏上虚空,竟是脚踏实地,如履平地。

    少年白衣胜雪,女子玄衣如夜,遥遥相望。

    玄衣女子以不可理喻的术法开眼,凝视着少年神魂深处的某一片破碎的残魂,久久不语。

    她叹了口气,又望着少年的炁府官门,神情凝重。

    每个人天生“官门”的排面不同,或是小如茅屋或是大如山岳,或是富丽堂皇或是朴素至简。

    而少年的官门何等雄伟,如若不在初露峥嵘时就被人为打碎,那事到如今,四圣是不是又该复盘推演?

    她苦笑道;“这就是命数,怪不得西天秃驴总爱算计来生……”

    半晌之后,月色满山。

    她忽然问道;“苏锦麟,倘若有一天,你神通广大,可一剑抚平天下不平事,你会做什么?”

    少年陷入沉思,默不作声。

    陈水继续问道;“倘若有一天,你承载先人遗志,光明正大,你会做什么?”

    少年仍是默不作声。

    陈水眼底笑意浓稠一分,似乎竭尽了全身气力问道;“倘若有一天,这座天下,需要你遮风挡雨,负重前行……可却要你生死自负,你会做什么?”

    良久,少年似乎下定决心,声音清脆而嘹亮道;“镇妖伏魔!”

    陈水如释重负的笑了起来,吩咐道;“切记坚守本心,大道慎行,好自为之。”

    语毕,法阵如云霞坠落,摔进谷底,消散不见。

    一座无边无垠的洞窟中,苏锦麟踩着一片破碎金光,安然落地。

    他头顶有冬季明月高悬。

    少年身在断崖。

    那个梦境之中,陈水托着腮帮俯瞰洞窟天地的青色断崖之巅。

    苏锦麟忽然记起,老酒鬼的春秋大梦,看起来声势惊人,神通广大,可实际上是雷声大雨点小。

    他在梦里见识了山上天下的冰山一角,听着清秀儒士的孜孜不倦,谈天论地。

    可说到底,梦醒时分,他头戴木簪,眉心存剑气。

    仅此两样。

    苏锦麟不禁回忆起大梦,寸寸如光影入目,清晰可闻。

    最后,他恍然大悟。

    他自嘲一声,笑道;“陈水姐姐,其实卢老头儿所谓的大梦机缘,不是齐先生的木簪子,也不是那缕令我跻身辟谷境的麦穗剑气……”

    少年意气风发,笑道;“而是你。让我遇见你。”

    少年转身,正想邀功,可他身后空无一人。

    唯有一柄通体赤金,刻满晦涩符纹的无鞘古剑,安安静静的竖立在断崖中。

    无声无息,千年万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