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读书网 > 沉水龙雀 > 第二十章 落笔惊风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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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秋天下的版图最南边,与战国天下的接壤之地前,有一座无边无垠的天堑深渊,无人可僭越。

    深渊的东西两侧,有两座悬浮于半空中云雾缭绕的仙山,遥相呼应。

    宛如两尊门神神将,宝相庄严,几千年来,历代守护着人间边界。

    东面悬瀑山,西面剑宗。

    深渊之后,是酆都古城。

    酆都古城是四圣联袂打造的洞天,蕴含圣人道法,就连空气中都弥漫着丝丝缕缕的威压。

    洞天周极不过百里,算得上袖珍二字。

    古城错落有致,不算富丽堂皇,也不算败落废墟,就如同一座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俗世城池。

    古城之外,洞天的中央腹地,有一扇高耸入云,宽若山岳的巨大青铜门。

    铜门之上刻画着高大威猛的十殿阎罗,怒目圆瞪,栩栩如生。

    大门两侧是由四位圣人共同书就的饱含定胜真意的篆书字联。

    阴司地府,人鬼殊途。

    铜门之前铺就着一条有淙淙泉水流淌不止的弥天大道。

    世人称其,黄泉路。

    与此同时,有位清秀儒士与一位身披雪白狐裘的英俊男子,正坐于青铜巨门百丈之外,黄泉路中。

    两人于此手谈博弈,已半旬有余。

    胜负无常,棋力相当。

    狐裘男子皮肤白皙如雪,却又透着些病态的红晕,他不时会咳嗽几声,似有隐疾。

    他说话的声音轻柔而清晰,如细雨绵绵,“何故取画?”

    清秀儒士面冠如玉,大袖鼓荡,他捻起一枚黑子,飘忽不定。

    他抬眼望了望气度极其雍容华贵,比帝王还像帝王的狐裘男子,直截了当道;“《沉水云烟镇百妖》本就是剑灵陈水与剑祖约法三章后,自行开辟,画地为牢的超乎常理外的第三十七洞天。”

    “这座洞天以剑气作墨,妙笔丹青,囊括了四洲版图的精气神。”

    “换言之,这座洞天根本不存在,只是四洲气运的俱象化。这座洞天只能很小程度上的改变真实世界的轨迹,譬如……”

    譬如送某位少年一场春秋大梦和一根木簪子,以及一缕剑气。

    因为只有在这座特殊的洞天中,才不会被任何人窥探。

    清秀儒士顿了顿,没有说出口,而是话锋一转道;“《沉水云烟镇百妖》是一座比酆都剑阵品秩高出十万八千里的定胜法阵。”

    狐裘男子听得兴致萧索,这些山巅秘闻他是知道的。

    他一边示意清秀儒士继续说下去,一边微微挥手,那些黄泉路上阴沉至极,犹如毒蝎噬咬的冰冷寒气,顿时灰飞烟灭。

    清秀儒士终于落下黑子,道破天机;“这座法阵镇压了《山水禁言录》中,排榜自第二到第十一的九只上古大妖。他们都是你的老祖宗和老前辈。”

    狐裘男子满不在意的嗯了一声,专心棋局,打趣道;“这颗黑子竟是盘龙眼,真是神仙手。我的白棋布局已是四面漏风,虽说拆东墙补西墙还能和你周旋几招,但也只是输得体面些罢了。”

    狐裘男子撤棋,笑道;“甘拜下风。”

    清秀儒士轻轻颔首,“十十平局,双赢。”

    狐裘男子咳嗽了几声,仍是不慌不忙的从袖间掏出雪白手帕,抹了抹嘴角。

    染下点点猩红。

    他问出了一个积压在心间不知几千年的问题,道;“陈水,沉水……其实沉水龙雀是双生灵,沉水为剑灵,龙雀为神灵,对吧?”

    清秀儒士微微叹息,不认可不反驳。

    “有趣,真是有趣。”狐裘男子收敛笑意,郑重其事道;“那卢前辈?”

    清秀儒士坦言道;“飞升在即。他老人家已经整整压下‘圣’字,压了八千余年了,如今实在压不住了。”

    狐裘男子恍然大悟,自嘲一声,喃喃自语道;“如此一来,想通了,全通了。”

    “卢前辈,穷极八千年终于找到一位天生剑灵之体的后生晚辈,趁着你们人间还留有甲子许的光阴,他在四圣的掣肘中自己取不走画,便命你取画,之后就是托付陈水,哦,是沉水剑灵,给那个后生晚辈……哼哼,你说卢前辈这是退位让贤呢还是赵氏托孤?”

    狐裘男子双眸中有一缕金色的竖线,他有些怒意,呵斥道;“然后就由那后生继续替天行道,镇妖伏魔?压得我战国天下,苟延残喘!”

    清秀儒士默不作声。

    狐裘男子眯起竖瞳,戏谑道;“齐仲春,这就是你舍弃证道契机,放弃称圣立祖的关键所在吧?”

    “你怕卢前辈飞升之后,剑观再没人了”狐裘男子伸手指了指清秀儒士的背后,“你怕这座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的美好天下,被我魔界妖族践踏,吞并,鸠占鹊巢。”

    “所以你彻底的赠出八个本命字,以斩断称圣的大道根本。如此一来,你便不用飞升,你就可以如愿以偿的坐镇人间,继卢前辈之后,充当人间守护神的角色。”

    狐裘男子字字珠玑。

    最后他无限惋惜的望着清秀儒士,轻笑道;“何苦来哉?”

    清秀儒士却答非所问;“其实,值得。”

    狐裘男子起身,拂去身上阴冷的寒气,倏忽间,他望了望某处。

    清秀儒士亦是如此。

    狐裘男子咳嗽一声,“咳,我家老祖宗快醒了,我得过去与他说几句话。”

    清秀儒士面露不悦,他轻轻踏出一步,丝丝缕缕的浩然正气拔地而起,整条黄泉路骤然起龙卷。

    狐裘男子回头望了他一眼,淡然道;“齐仲春,你为了心中那卑微的‘正道’二字,不惜大闹阴司,我可不曾想过出手制止。怎么,我去和已故八千年的老祖宗说几句话都不成?”

    清秀儒士双眸赤金,流光溢彩。

    狐裘男子无可奈何道;“你放心,我绝不会出手,卢前辈还没飞升呢。”

    清秀儒士若有所思,然后收敛气息,径直走去青铜巨门,与狐裘男子擦肩而过时,他叹息道。

    “姜老爷,好自为之。”

    狐裘男子嗤笑一声,转身化作一线殷红流萤,破开云层,瞬间消失不见。

    齐仲春脚踏黄泉路,步步生浩然气。

    曾几何时,他初出茅庐,年轻气盛,对这三座天下充满希望。

    他的先生却总是劝诫说,小齐,有时候这个世界可能并不是你表面看起来的那么风平浪静,完美无瑕,也许在某个你看不见的角落里,每天都有生灵涂炭,阴暗滋长。

    那时的他不信,与老秀才争得面红耳赤,之后他拿了本空无一字的青色书籍,他说他要游历天下,把一切桃源美景,温暖人间变作文字,真正的文字,撰写成册。

    果不其然,他走下天幕,负笈求学。

    他见识了人间的山山水水,见过了蜡炬成灰泪始干的情意,见识了慈母手中线的温暖,见过了生当作人杰死亦当鬼熊的豪气吞天,见过直挂云帆济沧海的壮志凌云……

    某个满天繁星的夜晚,他坐在一片云海之中,在那本青色古籍书封上端端正正的写下《春秋泽被》四个篆字。

    他对这个天下仍旧充满希望和欢喜。

    他愈发坚定心中信念,开始对老秀才的学问嗤之以鼻。

    直到有一天,他路过鱼龙洲的某座王朝属地,在一座名唤苏州的城池中,亲眼目睹了一位破瓜少女自缢于城门。

    少女身世显赫,贵为一国公主。

    可少女却对这个齐仲春认为充满希望的世界,充满绝望。

    多年来她受尽文武百官非议,受尽口诛笔伐,终于荒唐的自缢一生。

    她死后,整座王朝的遗民丝毫不觉得可惜,内心没有任何愧疚感,他们竟是敲锣打鼓,欢呼雀跃,恨不得昭告天下。

    妖女死了,大信王朝必将东山再起。

    年轻的齐仲春混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抬眼望着被撕扯掉满身衣裳,裸露出姣好身躯皮囊的少女,被鞭尸,被践踏……

    刹那间,热泪盈眶。

    他的道心开始出现裂纹,颤动不止。

    后来,他发觉,那少女其实是一个文字中诞生的精灵,本命字是一个“玉”字。

    他忽然觉得那个小精灵就是他的救命稻草,是佐证他认为这个世界仍有希望的代言人,是执牛耳者。

    再后来,他救了精灵,并给精灵取了一个好听的名字,他和精灵朝夕相处,他带着精灵走遍千山万水,看过春夏秋冬,开落。

    只为了让这个对世界充满绝望的精灵,重新审视这个世界,哪怕只生出一丝丝希望。

    可是谁都想不到,齐仲春从一开始的光鲜亮丽,兴致盎然,慢慢变成了寡言寡欲,愁眉不展,他似乎厌倦了人间。

    那个年轻气盛的齐仲春渐渐对这个世界失望了。

    他仍写完了《春秋泽被》,神通广大。

    可他的道心,在“玉”字精灵晋升为神灵,开口说的第一句话时,就明珠蒙尘。

    颜如玉说;“小齐,你只是刚刚对这个世界失去希望,而我啊,是承载着整个大信王朝子民的联名状,他们对我不是失望,他们是想我死啊。”

    那时候的齐仲春,不言不语,一笑置之。

    现在的齐仲春,怀揣着满腔浩然正气,为证心中正道,也为某位学问很高的姑娘。

    与此同时,他甩袖挥震,一支通体金光,大如山峭的龙鳞甲笔,横亘于天地之间。

    熠熠生辉。

    他眼眶红润,低声呢喃道;“小玉,我本想着给你讨个公道,可我打不开轮生门,如今借了号雨山的定胜物,成了。晚了百年,实在不好意思。”

    清秀儒士周身有浩然正气萦绕不止,他举目望向青铜巨门两侧的圣人之词,面无表情。

    阴司地府,人鬼殊途。

    ……

    酆都洞天边界,有一道遮天光幕拔地而起,横亘于春秋,战国两座天下之间,无边无际。

    光幕上,遒劲有力的刻着一列字,剑气纵横捭阖。

    “春秋山河,绝不容许仇寇逾越雷池半步。”

    酆都古城城头,有位容貌身段绝色,头簪一柄袖珍小剑的妇人,凌空而立,遥望着青铜巨门,以及那位清秀儒士。

    她眉眼如画,喃喃自语道;“传闻这支由真龙鳞甲制成的‘龙脉’,可写出上古时代的晦涩文字。除却四圣亲临,如今也只有‘龙脉’所书就的文字可镇压轮生门两侧的圣人之词,短暂的接壤两座天下,颠倒阴阳。”

    她疑惑道;“齐先生,可你将八个本命字,一字不漏的全传给了我儿子,我很好奇,你能用什么字去镇压‘阴司地府,人鬼殊途’?”

    美妇人正惆怅,替清秀儒士着急之时,忽有一位手执绘满杏的油纸伞,步步生莲的女子,出现在她身旁。

    女子一身夫子长衫,束发倌正,英气逼人。

    她莞尔一笑,俯身作揖,柔声道;“颜如玉见过剑仙娘娘。”

    那美妇人长眉舒展,亦是作揖回礼,语气颇为玩味道;“小玉啊,不知齐先生如此大张旗鼓,所谓何事?”

    女子桃眸盈润,低语;“为证儒家正道,抚尽心中不平事……归根结底,他是希望那些已经故去的大信子民亡魂,在知晓当年大信王朝覆国的真相后,能诚心诚意的向‘姑苏颜如玉’赔礼认错,哪怕只是微不足道的一句对不起,抑或是一个细不可察的愧疚眼色,就够了。”

    “因为只有那样,小齐才敢走到我身边,坦坦荡荡的和我说,不要对这个世界彻底失去希望……”

    “其实没必要的。”

    美妇人揉了揉女子的脸颊,笑而不语。

    良久,她肃穆询问道;“既然如此,齐先生,准备用何字迎对圣人之词。”

    颜如玉想到了某个少年,忽然笑逐颜开起来,一字一顿道;“用剑仙娘娘儿子的字,唔,很不错的字。”

    镇定如美妇人,娇躯微颤。

    ……

    黄泉路上,清秀儒士轻轻跺脚,他身后便有万丈金身法相拔地而起,法相手持竹书,腰悬玉印,威严磅礴。

    他心念所至,法相便执“龙脉”,挥毫落笔。

    不过笔下之字,并不是他亲自书写的,而是某位少年在一座老旧学塾桌案的熟宣之上写就而成。

    少年之字铁钩银画,毓秀端庄。

    春秋山河,泽被苍生。

    齐仲春悬浮于法相胸膛间,望着那一列篆字,啧啧称赞。

    下一刻,某位少年书写的八个篆字,金光大盛,如剑气满天下。

    字字压星河,落笔惊风雨!

    “阴司地府,人鬼殊途”,顿时黯淡无光,如烛火熄灭。

    齐仲春望着青铜巨门两侧的圣人之词,嗤笑道;“不过尔尔。”

    龙脉停笔。

    刹那间,青铜巨门中央自上而下被一道及其纤细的金线分割,轰然震动,无数血色电光自门梁砸落,如瀑布下坠,滋滋炸响,浸透黄泉路。

    无数大雾弥漫,风雪交加,阴风呼啸,龙卷漩涡。

    齐仲春无动于衷,静待轮生门大开。

    门后似有庞然大物若隐若现,三头六臂,青面獠牙,是为守门鬼将。

    鬼将声若洪钟大吕,响彻天际。

    “此阴司泉路,你寿未终,何故至此!”

    “念故人已死,心不净,道不明,遂寻访至此。不觉迷途。”

    “故人是谁?”

    齐仲春亦是法相威严,掷地有声。

    “姑苏颜如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