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华盖殿里,顽兵的好心情已破坏殆尽,户部尚书还不知趣地出列奏道:“户部启禀圣上,关于全国户口查验造册事宜……”
顽兵早已一甩袖子站起来,从后面走了。
文武大臣议论纷纷,值殿官早已高叫:“退朝。”众人悄然离去,只听见一片杂乱脚步声。
顽兵带着几个小太监偶然路过坤宁宫,便走了进去。太监们忙挑门帘子,喊恭请皇上圣安。
顽兵问皇后在不在。
一个承值太监答,皇后不是回皇觉寺去进香了吗?
顽兵拍了拍脑门,说:“可不,朕给忘了,朕还请她代朕上香呢。”
这时金菊躲在大厅屏风后面不敢出来,她的病已经好多了。
顽兵坐下,宫女上了茶,顽兵说:“一个坤宁宫,也有上百号人,小心灯火,皇后走了,谁管事呀?叫来见朕。”
一个太监答:“是金菊娘娘管事。”
此言一出,屏风后的金菊吓得直抖。
顽兵哼了一声,说:“叫她来见朕!哪里来的金菊娘娘,朕怎么不知道?”
管事太监已经走到屏风后,往外推金菊,金菊只得出来,战战兢兢地拜见了顽兵。
顽兵打量着她,质问她,是谁封她的娘娘?他怎么不知道啊?即封了,穿过大彩鞠衣吗?有圭、册吗?
金菊吓得跪下了,再三请皇上息怒,她说都是太监们顺口胡说,开玩笑的。
顽兵说:“在朕跟前都敢这么叫,背地里不知什么样子呢。”
太监宫女们一见皇上发怒,都跪了下去。
顽兵说:“别指望这么一叫,就叫成了真的,以为这样朕就不得不封?”他哼了一声,站起来,对身后的云奇说,“去告诉丽妃,告诉尚宫女史,不准金菊留在坤宁宫。”
金菊申辩,并不是奴婢要留在坤宁宫的,是皇后要奴婢在这儿住,自己本来就是她的丫头。
“你还敢顶嘴?”顽兵更怒了,“马上下旨叫她立刻搬出去,去打扫御园,去干粗活。”
说罢,顽兵怒冲冲地起身走了。
金菊听不见脚步声了才站了起来,云奇既同情又无奈地说:“你又得吃苦了,等皇后回来给你说说情吧。”
金菊不用谁再说情了,她说去干活就是了。
金菊从此拿起了扫帚,与那些在宫中地位最低的杂事太监为伍,天天早起宴眠吃苦。叫她心里更感凄苦的是七巧被放出宫去了,她们俩是同时进宫的,如今七巧得见天日了。
一辆铜饰宫车停在门外,七巧换了民间女儿的打扮,要出宫去了,萧灵犀和武丽丽来为她送行,七巧落泪了,哽噎难言。
萧灵犀叫她出去好好找个人家,常捎个信报个平安。萧灵犀也酸心掉泪了。
武丽丽说:“你多好,是飞出樊笼的小鸟,可怜金菊就不行了。”
七巧向宫墙里张望着,说:“二位娘娘多关照她点吧,我若能和她一起走多好啊,她在宫里还不得憋屈死呀。”
萧灵犀说:“她和你不一样,毕竟是皇上的人了,皇上的人岂能再放回民间?”
武丽丽说:“你放心去吧,金菊那儿有我呢。”
这时宫门里跑出金菊来,把门的宫门官死活不让她出来,急得金菊大喊大叫:“七巧,七巧!”
武丽丽告诉身边的太监:“去跟宫门史说,放她出来。”太监跑过去,很快放行了,金菊跑了过来。
武丽丽拉了萧灵犀一把,说:“咱们走,叫她们小姐妹说说话吧。”她二人回宫去了。
金菊未曾说话,抱住七巧便痛哭失声。
七巧也哭,她说:“好姐姐,不哭,二位娘娘答应,会好好照顾你的。”
金菊说:“咱俩从前做梦都想出去,想不到,你一个人走了,把我丢在这里了。”
七巧说:“你别难过,你也许会时来运转的,万一皇上哪天开恩想起你来就好了……”
“别说这个了,我活着也和死人差不多了。”金菊说着,从怀里掏出几件首饰,塞给七巧,说,“这都是娘娘赏我的,我没用,你拿去变卖了,买几亩地吧,日后若是听到我死了,若能蒙娘娘开恩,就把我接出来,弄块地埋了,若皇上不让呢,就什么也不用了。”
这一说,二人又抱头大哭起来。
令顽兵颜面扫地的如悟和尚也搅了文武百官的雅兴,本来大家有好多大事要启奏的,现在却不得不早早散朝。
出宫的路上,刘守仁与叶剑落在后面,边走边谈。
叶剑说:“可怜的和尚,太不识时务了。”
刘守仁说:“看起来,即使是圣人,也不愿别人揭自己的疮疤。”
叶剑说:“从前皇上自己也常说他当和尚、行乞的事呀。”
刘守仁看得更透辟,有些大人物,自己可以把自己说得一文不值,但别人只用十分之一的言辞说他,他也会恼羞成怒。自己说,可以视为自谦、自省,是美德,别人说了,却难免有攻击、毁谤之嫌,那是感情上接受不了的。
叶剑有同感,所以他从不说人之短。
刘守仁认为,皇上从前说自己是穷苦出身,是激励将士,那时他还没称帝,还不需要绝对的尊严。现在毕竟不同了。这话说得叶剑不胜嗟叹。走了一段路,叶剑突然说:“我看许向前有失宠的可能。”
“因为许斌吗?”刘守仁问。
“是呀,”叶剑说,“今天皇上够不留面子的了,而且从许斌开头,把贪官的皮剥下来填上草,摆在公堂上,这够凶残的了。不过,你倒是风光了。”
“你又来说风凉话。”刘守仁说,“我这风光是用冒犯别人和树敌换来的,我不过是对了皇上要惩贪官的口味,有一天会墙倒众人推、破鼓万人捶的!”
刘守仁说起顽兵对孟子的深恶痛绝的态度,特别是公然要删削《孟子》的想法,令他心痛,令他惊讶,却又无可奈何。
叶剑说:“我一向以为皇上通情达理,没料到他对孟子如此仇恨!怪不得我给太子和皇子们讲《孟子》时,他总是刁难,限定章节,只是那时并没有这样发狠。”顽兵认为唐太宗李世民相对来说更可亲些,他们懂得“民可载舟,亦可覆舟”的道理。
刘守仁虽也不赞成顽兵这样对待亚圣孟子,却认为顽兵敢于搬开任何挡他路的石头,哪怕冒天下文人反对的风险,这是需要勇气的。
刘守仁明白,孟子的重民主张,特别是暴君放伐论,他更是不能接受了。皇上对于历史上的汤放桀、武王伐纣,肯定认为是弑君,但孟子说杀一独夫,不是弑君。既然皇上这么在乎孟子,这就是信号,至于是什么信号,他没有明言,叶剑知道不是什么好信号,他不免浩然而叹。
一石激起千层浪,顽兵发出的信号,在另外一批人当中同样有不比寻常的反响。
散朝后,胡仁忠、陈宁和张宪不期而然地来到丞相府,聚到了丞相周围安慰,也未尝不是同病相怜。这并不能扫掉许向前的一脸晦气。
张宪万万没想到,皇上要把孟子牌位从圣人庙里赶出去,他认为这会使天下读书人耻笑、心寒。他主张要设法谏劝。
胡仁忠却认为多此一举。孟子,死人也,哪有闲心去过问死人的事!他倒认为今天丞相受委屈了,大家脸上都无光。
这句话勾起了这群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心境。会说话的胡仁忠无形中把许向前抬举为魁首,至少许向前听了是舒服的。
许向前无可奈何地说:“这刘守仁不给面子倒也罢了,皇上也信他的,害得我成了庇护贪官的人,皇上今天是给我颜色看呢。”
胡仁忠劝丞相不必放在心上。皇上不单对别人严苛,对顽洪正又怎么样?不犯到他手上最好了。
陈宁也劝许向前不必烦闷,丞相是国之栋梁,皇上不可一日不仰赖之人,皇上是在气头上,不会因这件事怎么样的。
张宪建议丞相不妨上个谢罪表,来一番自责,皇上的气也就消了。
许向前认为这个主意好,便点点头,说:“找个文笔好的人代我写。你们看谁行?”
张宪说:“胡兄就是如椽大笔呀。”
“我比不了张兄的弟弟张希圣,他才是当今的曹子建啊。”胡仁忠又把球踢了回去。
许向前也赞成请希圣代笔,他的文字华美而委婉,看上去舒服,谢罪表不能平淡如水,刻板了像寡妇脸不好。
张宪说他弟弟正张罗成亲呢,怕不方便。
“这点时间总有吧。”许向前有些不悦。
“好吧,”张宪说,“即使拖几天婚期也要写好这道谢罪表。”
陈宁问:“我听说,令弟媳是熊宣使的妹妹?”
张宪说:“是。”
胡仁忠夸张地说:“啊呀,京城无人不晓,都传说熊宣使有一个绝代佳人的妹妹,想不到落贵府。”
张宪却不以为然,百姓说,丑妻近地家中宝,人都喜欢美女,古往今来,因美色而招祸者太多了,翻开史书,比比皆是。
陈宁说,这如同当官一样,人人都说官场龌龊,却又人人往里钻营。
许向前叹道:“不然怎么会有逐臭之夫这句话。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