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读书网 > 擦拭婚姻的镜子 > 第六十八章 负气斗狠
    四人徒步往陈印姿娘家后面山谷走了一阵。草长路窄,灌木横生,庄稼地都断了,眺目远望,不见人家。这一天都阴霾霾,现在西方天空才聚一抹红,一天时间不可逆地又过了。

    韩旭升裤兜手机连番震动,韩修照都感觉到了,棱眼看过来。韩旭升只得悄悄退后接了电话,嗯嗯啊啊小声支吾,不断点头。

    这番刚罢,韩修照皱着眉头掏出了手机,一瞥就挂。走不了几步,裤兜震动,他无奈接听了,立即传来陈印姿尖锐的声音:“今天晚上旭升不该回校上晚自习吗?你还忍心让他跟你们满山跑?女儿是宝,儿子就成了草?那里有小野猫也不可能有小杂种!……”

    他话没听完,“啪”地挂断,气得铁青脸色,熬了两日深洼的眼眶怒火熊熊。韩旭升心惊胆战避得父亲远远的。

    大地苍暮,细雨垂帘,大家疲惫地无功而返。

    回程经过陈印姿娘家时,大门处的陈印姿的大哥——陈印金斜叼一嘴老烟枪,阴恻恻望着四人。

    韩修照停下步,问:“大哥,你家咋不见有摩托车呢?”

    陈印金脸抽抽,磕磕烟嘴:“没钱。”他转盯住韩旭升:“你过来。”

    韩旭升乖乖走近,恭恭顺顺叫舅舅。

    他大舅沉声道:“你就这儿呆着,你外婆刚一直惦着你,你妈等下也赶来了。”

    韩旭升困惑地回望自己父亲。

    韩修照横他一眼催着刘警官和小芸就走。

    韩旭升生怕被弃下了,匆匆对大舅言:“我要找妹妹去。”拔腿就追父亲一行。

    陈印金重重砸烟杆,破嗓子愤怒地开吼:“兔崽子有奶就是娘啊!”

    回到家中,孙淑华早备好了饭菜,小芸失魂落魄端端往卧室走,老母亲无声无息盛了些饭菜跟着端进去。韩家父子餐桌旁坐下吃饭。旭升端碗饭就吃,几乎没夹菜,埋头三下两刨下肚,惴惴然撤碗离桌放厨房去,尽量绕角走。

    韩修照搁下碗,叫住儿子,眼中隐有不忍:“旭升,妹妹丢了,爸爸知道不能只怪你。阿姨也没多怪你的,私下她还劝我不要对你太凶了。我们大人急,对谁态度难免都好不了,你别往心里去。明早你照常去学校,相信爸爸,一定会把妹妹找回来的。”

    十六岁的男孩子委屈得热泪盈眶,肩膀瑟抖,憋着嘴,嘟哝出一句:“我这就回学校去。”对父亲鞠个躬,回屋背上书包在玄关处趿拉上球鞋就逃离家。

    韩旭升晚自习没赶上一会就到十点结束时了。几个平时要好的男生推推搡搡裹挟着他逗乐,他都像个木偶人般一路呆头呆脑,回到寝室就掏出手机躺在了床上。有五六个未接来电,都是几分钟前,妈妈的来电。

    他鼻腔酸酸涩涩的,心里暖酥酥的,世上只有妈妈才是最挂牵他而且无论他做错过什么仍对他无任怨责充满满腔爱意的啊!尤其是在这两天他倍受指责、自责的心理煎熬期,妈妈更是他唯一放松的依恋和温情的港湾。

    ——“妈妈。”他喃喃自语,现在也只有他那位时惊时怒、最欢喜他陪、只为见上他不管不顾多次闯入不欢迎她的家庭、而相处又多半都在抱怨别人的妈妈,让他无所顾虑无须愧歉。

    渴盼庇佑的韩旭升深夜奔往亲妈的居所,他拦了辆三轮十几分钟就到了。

    鸣涧县城文庙街后巷一老筒子楼,房屋和光线一样昏旧。此时楼道里迎面闪出一乱蓬头的中年妇女,随即阴暗处一声男性的短喝声,妇女恍恍惚望一眼正前来的韩旭升身影,侧身急匆匆迎声便往边道走。

    韩旭升也没多想,兴冲冲跳上二楼敲门,旁边人家都惊出来了,他妈妈家悄无声息。

    他才后知后觉想起刚才那一闪错过的妇女身形和妈妈几多神似。他疑虑重重下楼来,随刚才那妇女消失处摸索去,楼体墙壁侧几簇绿丛中一简陋亭台内,一男一女窃窃私语。

    女声是熟悉的声调音,他习惯了妈妈一贯尖锐急切的嗓门,这样憋抑短促还带有惊慌的语气是陌生的。还有一旁闷雷般粗拙生生窒迫的男声,那壮硕微躬的身躯,岂不是他刚相识的亲大舅!陈印金正狂躁地低吼着:“警察越查越紧了,怎么办?出手得了!”

    韩旭升听得心脏“砰砰”跳,他无声地猫下身,绕到妈妈和大舅脚下绿丛掩隐中。枝条乱颤雨水,他干脆坐地上一泡水中,大气都不敢出,听人声酷冽——

    “王婆子再说了一家出上两万六的,再高不了!那小丫头片子不吃不喝醒了就哭,烧透了一身,再不出手,砸手头了!”

    “三万一分不少!这咱冒了多大的风险,给分分,落咱手头能多少?谁让她亲爹妈买了新房还霸着旧房?活该!我还要攒钱养旭升哩,再说咱妈可怜见的……”

    “那再让王婆子打听打听有出价高的没。我丑话说前头,小丫头熬不过了,只能一锄头山窝埋了了事。至多再过两天,是埋是卖砸锤子了事。”

    陈印姿阴森森的:“真是那丫头的命,也怨不得我。那姓蒋的过不下去才好,姓韩的只有儿子了,还不巴心巴肝对旭升好?落不下一分钱我都认!”

    夜雨越下越大,妈妈和大舅几时离开的韩旭升已全然忽视了。他觉得身子冷,但心更冷,周身都像在滴血淌泪。那小小的软弱的妹妹又是处在何种境地——泡在雨中?圈于黑暗?他究竟该去哪呢?去楼上找亲妈?但亲妈的爱太邪恶!回家吗?更无颜面对心力交瘁的爸爸和阿姨,还有自己叫了几年的奶奶。

    “外婆——”他脑中闪现出了病入膏肓的亲外婆。他相信外婆是爱他的,但外婆应该不会是不惜以伤害别人的作为来爱外孙的长辈吧?这么扭曲恐怖的爱,却来自于我的亲妈……

    韩旭升晕措措爬上亭台蜷缩一隅,被恐惧、黑夜与寒冷的地狱鞭策蹂躏,天刚亮才艰难地清醒。好像重回到人间,雨暂停了,鸟儿枝头鸣叫,行人在光明中行走。

    他身上衣服半干皱褶,背起湿漉漉的书包晕头晕脑直往巷后走,不敢回头经过妈妈的住所。

    不多时他已位于车水马龙的大街,上班的大人、上学的孩子无不精神焕发。他觉得不止自己的外形,连他整个精神世界都与这一切格格不入了。

    他一直在走,竟鬼使神差走到了城南派出所门口。他停了下来,踌躇着——爸爸在里面吗?爸爸如果现在出来,我就一五一十全告诉他姗姗的行踪!

    但心里有个更可怕的念头在折磨他——妈妈和大舅会遭到怎样的惩处?还有命在旦夕的亲外婆会不会因此挺不过去?那愚鲁的舅妈和从未谋面的一对表兄弟今后的命运又该有多悲催?

    一辆警车呼啸而来,一男一女的人犯被几位警察押绑下来。女嫌犯尖利地怪叫,刺激得韩旭升快步逃离。

    “我悄悄把妹妹带回来就好,就当一切没发生过就好。”他暗下决心,加快步伐往家走。必须换身衣服,天蓝色的校服多打眼!

    韩旭升登上一个过街天桥时,他看见了桥中段瘦弱的小芸阿姨,捧着一张姗姗放大的相片不倦地询问路人。阿姨神情卑微而执著,与当年他就读小学六年级时初见那位红润脸蛋邻家姐姐般亲切的蒋老师判若两人,眼面前是怎样一位悲苦的丧失了所有生气的母亲!

    “阿姨,”他在心里喊:“再忍忍,再熬熬,我一定把妹妹给你带回来!”他原想避开,却猛听到了阿姨一声惨叫。他慌忙跑前去看。

    地上靠边栏坐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身旁一个破包被裹一个脏兮兮的幼儿,幼儿头朝里不声不响,一段畸形的小手臂扭曲着像身外异物。小芸蹲地上一把扯开乞丐搭在包被上的手,快速地从幼儿后背摸上伸手探脸,哭着叫:“我看看,是不是我的孩子!”

    乞丐怒了,一把扳正幼儿脸庞,胡蹭开一张痴呆呆的小脸:“看清楚了是不是!光天化日下想抢孩子呀?”

    小芸伸出的手半空一顿,抖抖索索触碰了辨不了性别的孩子的小狸猫脸。孩子惊恐地闪躲,她温柔细语:“别怕,阿姨不害你。”她摸出几张纸钱币放在地上瓷盘中,默然转身。

    小芸前举女儿相片,一路走,一路见人就问。下了天桥,又见一女乞丐守一滚轮板车,板上一个坑,坑里窝一七八岁男娃,头大身子细,双裤管空荡荡。孩子就像筑在板车上的一尊活道具,那惨灰脸上哪该是孩子的眼色啊!空洞、呆滞、渗透绝望……

    小芸恐惧地全身战栗。

    韩旭升也汗毛直竖。

    他们都知道,民间一直流传着失家儿童被致残成乞讨工具的传说。

    蒋小芸以前从来没过多关注过街上散落的乞讨者,遇见了,有零钱就给点,自不多事打量。现在才后知后觉,街上十个乞讨的成人,至少八个捆绑有孩子,而且孩子不是被大人号称有病,就肯定有让人一目视之的残疾!

    这世上哪来那么多天灾残疾的孩子!怎么残的?人祸究竟制造了多少可怜的孩子?她心里越控制不住这样想,越是告诉自己千万不能哭。自己哭了,就听不见姗姗的哭声,看不清姗姗的小身子。所以,唯有继续拼命寻找,找孩子——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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