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吃过早饭，何国祥照常给老伴打招呼，其实是以防湘云多心的：“我去公园溜达了哈。”悄悄提拿住鈡婷早放门跟角的保温桶出门直奔妇幼保健院。
老头子在住院部妇产科楼层护士台一打听，一说双生子，很轻易就找到杨思竹病房了。
思竹看来刚吃过饭，她母亲王燕飞捧几个空碗筷正要出病房去清洗。旧亲家冷不防就碰上了，王燕飞沉着脸：“不是来看我家的吧？劳驾不着。”
何国祥一副好脾性：“我来看看思竹，才知道，要不早来了。”老头掂掂手中饭保温桶：“家里现熬的汤，让思竹补补。”
王燕飞眼一横，直杠杠地走了。
老头子笑眯眯地进了病房。
思竹坐靠在床头，看着以往一向尊荣赋闲的前公公居然微微哈着腰提着一个保温饭桶，谦和地站在她面前，她颇有受宠若惊的感觉。她当不知如今该怎样称呼从叔叔叫过爸爸的人，只得语带恭敬：“您来了？真麻烦了。”
老头子百感交集：“辛苦你了，咱老何家对不住你。”他老泪差点忍不住，低着头把饭桶搁床头柜上：“这补身体的，你多少喝些吧。”
思竹咬唇点头头：“嗯。您老别怪我。”
何国祥无奈苦笑：“你们离时也不给我们老的吱一声的。我要知道了，断不会同意，最起码不会这么快的。彼此让一让，现在不要太好。”
王燕飞回来把碗筷一撂，就要发飙：“你儿子不钻狐狸窝去了吗？”
何国祥老脸尴尬不已。思竹急劝：“妈！这是医院！”
王燕飞压低嗓子，还是没好气：“我姑娘该歇着了。”
何国祥担心了：“那你歇着。”遂退出病房坐在一旁休息椅上，泰然自若。
王燕飞进进出出，终忍不住对何国祥说：“您老太爷来看我女儿，多谢了。但如今咱两家井水不犯河水，您跟这儿就着，不勒么回事吧？万一她大姨大舅的到医院来看她，这让我怎么说？”
何国祥还是弥勒佛般地笑：“反正我没事，我就当这歇歇脚。您老该干嘛干嘛，我不妨碍的。”
王燕飞直翻白眼，回病房对女儿抱怨：“这何家的把医院当他家开的了。这白天老头守，晚上换儿子来，还真不把自己当外人。”
思竹好言劝妈：“你也知道医院不是咱家的吧？由别人吧。明天咱出院了，不就没这事了。他家脸皮再厚，也断不会在咱家院门口守去。”
走廊前方一位护士推来一辆婴儿床，咿咿呀呀几声婴啼。
跟近停下来是两个同样粉色单包裹的婴儿。何国祥福至心灵站起来，颤巍巍扶正眼镜框，双手扶抓住床沿，凑近两个小脸相对的婴儿，笑皱了一张老脸。他手指点点一婴儿脸颊，小婴儿便机敏地吮吸着唇瓣扭脸寻过来，稚懵的黑葡萄般的双眼揉亮了老人苍衰的容颜。
老爷子笑得没牙没眼的：“多心疼人噢，我孙孙该是饿了？”
护士蛮温柔的：“孩子要找妈妈吃奶奶去了。”
老爷子帮着把床往里送，安心守候在门外。房内每传出一声婴儿哭，都像是专为他奏响的交响乐。待婴儿床又推出来时，护士柔声问：“是孩子爷爷吗？”
何国祥立马容光焕发，响亮地：“呃！”
护士小心抱起一个小孩，何国祥稳稳地接住这软软的乖乖的一团，眼泛泪光：“乖孙孙，爷爷可疼你了。”
“你抱的这是妹妹。”护士接回来放好，又把另一个抱给老爷子：“这是弟弟，要皮些喲。”
果然弟弟在爷爷怀中一扭动，扁嘴就哭。何国祥呵呵笑了：“脸圆眼圆鼻头还圆，和他爸小时一模一样！”
护士接回孩子都放好，弟弟还在抽噎。老爷子跟着一道走，好声好气示意：“孩子还小，小妹妹麻烦你多担些心。”
何国祥又一次走进了病房，把一张银行卡放思竹身旁，不容拒绝，说：“密码是201058，孩子们的生日。”皱纹横生的脸喜忧各半，颤着一头白发走了。
第六个晚上，何鈡梁照常去医院。杨思竹的病床已换成位待产的孕妈。
他怔了半响，是的，他什么都决定不了。
何钟粱拨通了蒋小芸的手机，意料之中的回答——思竹母子出院回家了。他又是欣慰又是失落地走在医院广场上。夜风舒爽，但医院夜晚的广场行人依旧匆匆，马路上车辆坚定不移奔向该去的方向。街灯忽明忽暗飘摇，模糊了他的视线，有些故园，已成他方。
他回到了家。他默默地从背后抱住了侧身静卧的妻子，一只手缓缓拂上她圆突的肚腹，被胎动突地一激，他低声呓语：“湘云，谢谢你帮我孕育孩子。”
湘云心中酸酸的，掺和着久违的甜蜜。她轻软地“嗯”一声。
夜深重，天地静。夫妻俩肌肤相贴，呼吸相闻，暂安稳、共枕眠。
孕晚期的湘云，自然是何家重中之重。家里新添的吃的、用的，哪一样不是因她所办？但她心底里却是躁动的。她总疑心家里其他人暗地里神神秘秘的言里行里都离不开双生子。但凡她一现身，明明在谈事的何家人就会暂置话题，不约而同奉献对她的关怀。
所以出嫁的女人在某些时候，都有想逃离，都会有娘家情结。
但她回娘家，没有伴路人。
她趁有一天天高气爽非要回清塘村，婆婆鈡婷周到地帮她叫了辆出租车，牵心地看她离去。
湘云一路闭眼回到娘家就躺上藤椅。老家里屋敞，清净，空气通透，心神皆明了。她再也不用猜测别人的多心和粉饰自己内心的太平。
陈美莲一样样给女儿看她这一阵攒下的小孩子物什。都手工的，有小帽、小鞋、小肚兜等。湘云挑剔颜色太鲜了，说妹妹倒可以，万一是个弟弟呢？陈美莲好笑：“你不随你妈？我生两个闺女，你多半也是闺女。”
湘云不乐意了：“那姐不随你？”
老母亲还是笑眯眯，爱怜地摸摸女儿头：“你从小模样就随我，你爸在时哪一年不这样说。况且刚出生的小孩穿的用的不用分男女。”
陈美莲做不出大菜的，中午清粥小菜，正投湘云所爱。湘云感慨着：“这一向在他们家吃下的肉和补品，比我前面二十几年总共吃下的都要多。”
陈美莲点醒：“别身在福中不知福，何家是个好人家，亏不了你。”
湘云撇嘴，正拈起根长豇豆，忽然搁筷了，门外有小婴孩的哭声，绕屋走。她脸色一变，声抖着：“是不是双生子在外面？”
听得陈美莲一脸愁容：“才刚出月的娃，抱不出来的。”她瞅女儿神情越显慌乱，费劲开解道：“你老想勒家干啥嘛，再怎么他杨家的也比不过你正统啊！你都怀上七个月了，这次回去娃生前别再回来。妈经常去看你，安安心心生下娃才是正经。”
湘云笨笨地起身，满屋兜圈，一边侧耳倾听外面，一边按着、揉着胸口：“我这颗心老想要蹦出来。”她哭丧着脸：“跟小的家都让人没法呆。”她给同村的出租车司机打个电话，腆着肚子逃也是地便往外冲。
唬得老母亲跟脚撵，着急不已：“我的小祖宗勒，你慢点、慢点啊！”
湘云还是得回何家熬这段身心皆累的日子。
家里人表面不提双生子，但她控制不住自己头脑中他们私下不断轮番去看望双生子的念头，而且无不都保留有对她的谴责吧？每当她这样疑心，肚腹中的胎动就分外剧烈，心脏随之擂锣鼓。她非得“啊、啊——”几声大叫，脑门冒汗，方才能赶走脑海中浮现出的两张一模一样带着神秘笑容的婴儿脸，肚中的骨肉也才安稳，委屈地轻轻叩。
这日午睡后湘云又犯了。婆婆及时出现，焦心地帮她拭汗，轻轻揉背部，语气温婉：“你心不要太重了，妈妈情绪影响胎儿哩。是不是宝宝爸爸惹妈妈生气了？告奶奶听，奶奶非骂他不可。”
湘云难免惭愧：“对不起妈，还有宝宝。我会多注意的。”
鈡婷挖空心思：“今儿天凉着，要不我陪你商场转转去，给宝宝选些东西？”
婆媳俩打车去了鸣涧县中央商场。
儿童用品在六楼，品牌众多，花绿奇巧，尽显乖巧玲珑。湘云有孕兼婆媳俩都穿着精良，一婴儿饰品店的店员尤其殷勤，说的话犹如春风拂面：“准妈妈难得还这么漂亮！将来出生的宝宝长得该多逗人疼喲。晓得是弟弟或妹妹不？”
湘云被逗开心了：“我们家弟弟妹妹都喜欢。只是不知道性别，不好挑是不？”
服务员巧舌如簧：“如果是婴儿床或婴儿车这些大件当然是知晓性别好区分些。但奶瓶类小衣小鞋这些半岁之内都不择性别的，只要妈妈爱的颜色，都可以选。”
鈡婷摩挲着一条浅黄色小裙子，喜爱得笑出声：“买了这小裙。他爸两岁时我都给他穿裙子的，带出去多少人夸可爱哩。”听得湘云掩嘴轻笑，拿上一套连体棉纱褂，贴在肚腹位：“宝宝自个摸摸，妈妈选的，喜欢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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