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书馆里正是高峰期,几乎每一张长桌上都坐满了孜孜不倦的学生。
谢少卿揉了揉太阳穴,感到有些头疼,他醒来第一眼就看到了桌上的老式台灯,橘黄的灯光毫不昏暗,用来看书刚刚好。
他打量四周,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回到了曾经的高中。
无论是这橡木的老书桌还是无穷无尽的高大书架,都与他记忆中的初中图书馆不差分毫。
明明已经好几年了啊……
谢少卿眉头紧蹙,脑袋里还是一阵胀痛,丝毫没有改善的迹象,他只记得上一秒还在尉都的酒宴上,皇城里迸发出的光线覆盖了每一寸土地,最后一眼看到的是百里沉瑛在大声喊着他的名字,之后便完全失去了意识。
怎么醒来后回到了初中?
他看了看桌面,语文课本封面上那朵向日葵正咧开嘴朝他哈哈大笑着——这是他的书无疑了。
谢少卿正想打开书时,一阵尖利的叫声让他不由得一震:
“陈可可!你给我站住!”
这个声音,他太熟悉了!
这不正是每天都要在广播里通报这个通报那个的教导主任吗?!
谢少卿顺着声音的方向看去,从图书馆大门口闯进来一个扎着高马尾的女孩,一边狂奔一边喘着粗气,想必是被追了不久。
教导主任常年整治“校风校纪”,无论是长跑马拉松还是短跑冲刺,在与学生的常年斗智斗勇中点满了技能点,通常没有人能逃得过他的铁蹄,此刻闯进图书馆的女孩看上去也是走投无路,一头扎了进来。
谢少卿呆呆地望着女孩的脸,一时说不出话。
他还记得,彼时她尚未踏入阴阳家这个深潭般的圈子,眼眸中尽是小鹿般的清澈无辜。
女孩没有四处逃窜,见他坐得这桌离门最近,径直而来,一个滑铲钻入橡木桌下的空挡处,几乎是同一时间,烫着大波浪长发的中年女人气呼呼地冲进了图书馆。
教导主任大概是没想到女孩会躲进图书馆,来了招投鼠忌器,为了遵守图书馆内的规矩她也不好大声喧哗,只能快步穿梭在书架与橡木桌间,一行一行地寻找女孩的身影。
谢少卿的大脑已是一片空白。
太像了。
像到他都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穿越了。
踩着十厘米高跟鞋的教导主任来到谢少卿桌前时,半蹲在桌下的女孩屏息凝神,大气不敢出,竖起耳朵听着笃笃笃的声音渐渐远去。
过了许久,谢少卿喉头蠕动,话到嘴边却说不出口。
对他而言,这段经历刻骨铭心,几乎每天都要在脑海中温习一遍——灯光的角度、桌上摆放的书本、女孩额头上的点点细汗都被他牢牢印在心里,每一句对话当然也不例外。
现在该是他说话了,他却怎么也说不出话来。
脚步声彻底消失,教导主任最后回头望了一眼就快步离开了。
谢少卿感觉喉咙被死死地堵住,火烧般地疼。
这么多年来出生入死,多少次徘徊在死亡的边缘他都没有一丝一毫的畏惧,这一刻却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害怕。
女孩还是静静地躲在书桌下,一脸机警。
“……她走了,现在你可以出来了吧。”
最终不知道过去了多久,谢少卿硬是挤出了这句话,与记忆中的一字不差。
桌下的女孩这才松了口气,撑着地想从桌下爬出来,一抬头发现自己正对着谢少卿的胯下赶忙向后退了几步,那尴尬腼腆的模样也他印象中的记忆无异。
女孩爬出书桌后,羞涩地别过头去干咳了两声:“咳咳,谢谢你啊兄弟,没有出卖我。”
毫无征兆地,谢少卿从座椅上猛地起身,一把将女孩拉入怀中,用尽最大的力气紧紧抱住了她,他害怕只是一瞬间的松手她就会像泡沫一样消失不见。
“对不起。”
与话音一同落下的还有他左眼中的泪。
对不起,陈可可。
谢少卿一遍又一遍地在心中重复着这句话。
怀中的女孩没有挣扎,细长的丹凤眼愣愣地望着前方。
曾经他以为此刻遇到的奇葩女孩只是生命中一个微不足道的过客,然而就在这天后的一个周末回到本家时他再次在父亲身边见到了她——原来她就是陈家最后的血脉,两天前被父亲从福利院领养回来,从此成为他少年时光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他和陈可可共度了那段最无忧无虑的时光,那段让他甘愿一辈子都只活在“从前”的时光,没有斩妖除魔,没有生离死别,有的只是年少时最美好的情愫。
如果不是因为母亲逝世,他也许会一直就这样和她一起走下去。
谢少卿的瞳孔倏尔收紧,臂弯间柔软的少女忽然像风一样散去,他甚至还来不及反应,怀中就已是空空如也。
四周风云变幻,高大的书架如多米诺骨牌般纷纷倒下,图书馆的穹顶被层层掀开,桌上放置的课本被狂风卷起,书页全部脱落在风中飞舞,到处都是哗啦哗啦的声音。
谢少卿看着周围的一切,脸上没有任何惊讶和悲戚。
一声惊雷,天空中忽然砸下豆大的雨滴。
“少主,下雨了,回房去吧!”一把黑色的胶伞被撑在他的头顶。
谢少卿不需要转头看,也能从那略微苍老的声音知道来人是陪伴自己长大的老管家阿来。
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像具雕像。
“少主,夫人她马上就回来了,回房等吧,要是生病可怎么办啊!”阿来和蔼地劝导他。
远方昏暗的天空中忽现一道如树杈般粗犷的闪电,天地间随着变了颜色,雨滴落得更加急促密集,又是惊雷炸起。
这样的场景几乎是谢少卿梦中的常客,他永远也等不到阿来口中的“夫人”归来,每一次都只是站在瓢泼大雨中静静地等着,直到被床头闹铃叫醒。
然而这一次却不同,铁门外缓缓开进一辆迈巴赫,车灯在雨中映射出一道扇形的光线,正对着谢少卿与阿来。
谢少卿的脸上还是看不出悲喜,他面无表情地望着那辆迈巴赫的车门被推开,从驾驶座上走下来一个多年未见的身影——母亲一边打开伞一边从车里出来,站定后对着他温暖地笑着。
曾经他没有等到母亲的微笑,等到的只是一盒冰冷的骨灰。葬礼上每一个人都在小声议论着母亲的离去:“好好的一个人,怎么说没了就没了,唉——”
好好的一个人说没了就没了。
在一遍又一遍循环的哀乐和前来吊唁的人们标准的鞠躬哀悼中,谢少卿只记住了这一句话。
出生于这样的家庭,继承了这样的血统,道路从来都不是自己能说了算的,之前那些嬉戏打闹快乐的日子终究是要离他远去的,从出生起他就注定了要扛起家族的大旗成为阴阳家的一代宗师。
与妖魔间的斗争,生死无常,今天还能笑嘻嘻地和朋友喝酒蹦迪,明天说不定就死得连渣都不剩。
以前的他还不能理解这样的宿命,母亲的离去让他如梦初醒。
记忆中的母亲是个温柔又坚毅的女人,无论什么时候都不会露出困顿的一面,然而就是这样的母亲,最终也只能给他留下一捧骨灰盒。
谢少卿看着站在车门旁微笑的母亲,眼里满是落寞。
“少卿,妈妈回来了,”母亲撑着伞朝他缓步走来,“在家有没有好好听话啊?”
大雨中刀光一闪,“神术”稳稳地划过了母亲的咽喉。
谢少卿提着散发寒光的“神术”,脸上没有一丝愧疚和悲悯。
谢家擅长刀法,从小他就与宗传法器“神术”一同长大,经过多年的练习他已经能用这把细长直柄的刀准确斩过任何位置。
“少爷……”阿来颤抖地喊着他。
又是一道刀光,阿来话未完便彻底没了声音。
“神术”的切口处,光芒绽放如钻石般闪耀,阿来与母亲都在璀璨的光芒下烟消云散。
雨势减小,没有阿来撑伞遮挡,细密的雨水打湿了他身上的黑色风衣——这件只有他出勤任务时才会穿上的风衣。
黑色是对对手的哀悼,也是对自己的警醒。
“少卿?”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少卿你怎么了?”
一双细长的手臂环过他的腰间,温软的躯体紧贴着他的后背。
谢少卿没有回话,只是沉默着再度举起了手中的“神术”,已经按捺不住的“神术”发出阵阵刀鸣。
“少卿,留在这和我一起,我们不要去管那些了好不好?你答应过我的!”丹凤眼女孩的眼中噙满了泪水,“我一直追赶你的脚步,就是想能够和你在一起像以前一样。”
谢少卿提刀的手一顿,他终于开口,语气冰冷地说道:“都已经结束了。”
丝毫不拖泥带水,陈可可的喉间绽开点点银白的星光。
所有的一切早已在那个雷雨天结束了,他的少年时代和与陈可可之间的情愫,早已随着母亲的离去一同被埋葬在宿命的深渊中。
他有他需要贯彻的道,为母亲报仇,继承家族的大业——一个不知何时就会离开的人没有资格接受别人的爱。
“神术”在空中划了个圈,叮地一声入了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