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学第二天，世达来跟大家辞行。
府里还没开早饭，佣人们忙忙碌碌地开始一天的工作。洒扫的，擦抹桌椅的，井然有序。世达敲了门，有小厮过去把门打开，认出是罗少爷。连忙请进来。
杨端午这些日子都在。小姨子不好惹，世达又常来走动。杨端午不想落了口实。
世达进去时，杨端午已经起身了，站在院子里漱口。见了世达，忙把手里器具递给小厮，走过来见礼。两人互道早安。杨端午一伸手，牵着世达进屋来。
客厅里还不太亮，户外是灰蒙蒙的雾霾，屋里有些暗黑。杨端午大声责怪下人，“怎么把客厅灯关了？说过家里人只要起床，就把各屋的灯都打开。这能费几度电？弄得恁么小家子气！”一个婆子赶紧跑几步，到门后打开电灯开关。屋里登时一片明亮的暖色。
一个小丫头托了托盘进来，取下一个茶壶，两只青花瓷茶杯摆到茶几上，又小心翼翼斟上。然后拿上托盘退了出去。
“这林明棠……”杨端午又生出对明棠治家的不满来，欲待抱怨几句，看看世达又住了嘴，说，“你这六姐，乡下的习惯总也改不掉。你看我们这种人家，哪家夜里不留几盏灯？若是有好事的往外一说，知道的，说她节俭持家。不知道的，人家就要说我们土。对不，贤弟？”世达无谓在这种小事跟杨端午理论，只是笑笑，不置可否。
两人坐定，世达先开口，说，“杨哥，我过来，是说一声，今天上午我得赶回龙凤场去。想必你也听说了，我的大日子近了，家里事情多，我得提前回家筹备。”杨端午说，“这是应该。贤弟放心，到了日子，为兄的再忙，也要抽时间回来讨杯喜酒喝。”世达抱拳道，“如此我就先这里请了。”杨端午道，“现在雾大，路上不好走。等贤弟在鄙处用完早饭，再慢慢上路，那时太阳也出来了。走着也爽气些。”世达说，“早饭不必了。我那边还约了赶牛车的师傅。我路上嚼点干粮便是。”杨端午哪里肯放世达就此别过，拉住他，说，“你不管，我让人去把师傅请过来，一同用个饭。然后再慢慢出门。”一边吩咐门口的小厮，“去把牛车师傅请过来，让厨房端一碗墩子给他，小菜米饭管够。他吃得舒心了，路上也能好生经佑罗少爷。”
世达推却不过，只好留下来。
这里碧生明棠也陆续起床梳洗打扮好出来。
碧生穿了学生装，衣服稍微有些大，明棠边走边给她理，又说，“这样穿着，好看是好看，可这多么单薄，怕是要冻着。不成，你里面加一件贴身小袄子去。”碧生掀开衣服下摆，说，“喏，你瞧，这不穿着的么。”明棠始终不满意，说，“你们这校服，设计得不好。要是设计成棉服便好了。”
两人跨进客厅，才看到世达也在。世达一抬眼，看到碧生穿着学生装，呆了一呆。
杨端午尽收眼底，不动声色，对着明棠说，“世达过来辞行的，急着走，我留他吃个便饭。”明棠说，“这是当然。再忙，还能不留一顿饭的功夫出来？”转头吩咐豆子，“去，厨房那边催催。”
碧生站在门边，略略害羞。磨磨蹭蹭走过来，问，“世达哥哥，你这回去了，多久能来？”杨端午接口道，“你世达哥哥是回去完婚，时间短不了。前后一两个月是要的。”说完，拿眼睛去瞟碧生。碧生果然面色一沉，嘴巴瘪了瘪。显得十分难过。
明棠赶紧道贺，说，“世达是该成亲了。若是过去，你这年纪都已然当爹了。”碧生转身到餐桌旁坐下，背对着众人，眼睛盯着桌上的台灯，忍着泪。听身后众人说话声，已没人注意自己，赶紧拿袖子抹了一把。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
扇坠儿跟着豆子去厨房打杂，路上看到虎儿，说了世达要回龙凤场的事。虎儿说，“那一会儿我过去，让罗少爷把我买的糕点带给吴大爷。”
虎儿飞快跑回自己房里，一会儿，拿了个油纸包裹到客厅门口，对着里面张望。可惜谁都没有往外看，他也不敢贸然进去。便一直在门口巴巴地望着。直到豆子跟扇坠儿端了菜过来，扇坠儿才悄悄告诉了碧生。
碧生走到屋外，从虎儿手里接过油纸包，说，“你倒是有心。我们家那位林老爷，养这许多孩子，可没一个记着给他捎回去点什么。”突然间想到什么，把油纸包放到茶几上，飞快地跑出门去了。
碧生一路小跑，跑到天佑茶楼，抬眼看，却还没有开张。碧生又咚咚咚去捶门。
门开了，一个老者，头上裹着青布头巾，腰上也扎了一条，瘦瘦的脸上，满是皱纹。嘴巴有些瘪，似乎缺了多颗牙。开口说话也不利索，问，“小女子，你有何事？”碧生道，“我来买些点心。”老者说，“我们这里的点心，没有存货，都是每天现做现卖。你要买，得等到十点后过来。”碧生很失望，问，“你可知这时哪里能买到点心？”老者仰着头想了想，说，“倒是有一家，是洋人搞的糕点房，在教堂旁边那里。教堂，你可知道在哪里？”碧生说，“不知。”老者拿手一指，说，“你从这里往上走，十字街那里，往左拐，走一小段路，再往右上坡，你慢慢走，自己看，他们挂了很大的招牌，这时不定营业，但你去敲门，他们那里有做好的。”碧生谢过老者，按他指的路线一路走去。
碧生找到了糕点房，却已然开门了，里面亮着橘黄的灯光。
碧生走进去，看到一个女仆模样的年轻女子正在拿抹布擦玻璃柜台，碧生走过去，说，“我要买糕点。”女子转头看到她，热情地笑了，一张口，说了句英文。碧生这才看到，这不是一个中国女子，她的眼珠居然是蓝色的。扎进白色帽子里的头发垂了一络下来，居然是金黄的卷曲的。
见碧生完全听不懂自己说什么，赶紧换了句生硬的中国话，“请问，你要点什么？”碧生指指玻璃柜里的糕点，说，“我要买这些。”洋妞问，“要买多少？”碧生想想，说，“三斤。”女子惊呼一声上帝，说，“小姐，你知道三斤是多少吗？三斤，是十个人吃的量！你确定要买这么多？”碧生点点头，说，“我就要三斤。”
洋妞耸耸肩，转身从柜台下面的格子里拿出三条小白布口袋，挨个装满，一袋一袋递给碧生，说，“你看，三斤就是这么多。你确定要吗？”碧生再次点头，问，“这些多少钱？”洋妞比了三个手指，说，“我们这里不收铜板的小姐，我们只收银元。”尽管她把“铜板”说成“痛板”，把“银元”说成“姻缘”，碧生还是听懂了她说的什么。碧生拿出三块银元，把三袋糕点一袋一袋小心地捧在怀里。
洋妞皱起眉头，说，“你这样走路，会看不到路的小姐！不如你先拿两袋回去，我退你一个银元。等你过来取剩下的，再把钱给我，你看好吗？”碧生说，“不然，我都放在这里，钱我也先付了。一会儿我让人过来拿。来的人，会坐牛车过来。是个穿灰色长衫，围了一条黑色毛线围巾的青年男人。”碧生想了想，说，“他长得，很好看。”洋妞笑了，问，“是你喜欢的男人吗？”碧生害羞了一下，没有回答，却问，“可以吗？”洋妞说，“可以。你完全可以相信我，宝贝！”
碧生急急赶回家。大家正等着她开席。见她风风火火地跑回来，杨端午有些不满，说，“出门也不打个招呼，害大家等你。”碧生道了个歉，说，“我是见虎儿给吴大爷带了点心，想着给爹也带些回去。城里人常吃的，乡下吃不到。”明棠问，“那你怎么空手回来了？”碧生说，“我付了钱，存在糕点房了，说好了世达哥哥一会儿路过去取。”世达笑，“你就不怕我路上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