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老爷过完六十大寿，很多事不再执拗，也懒得管事。家中渐渐都交给了六姨太操持。
大太太身体也一天不如一天，到底也是六十来岁的人，又虚胖得很，即便是从院里上二楼房里，也要喘气不过。大太太曾经在楼下的房间里看到有蛇，当场吓得晕死，自此再也不愿意住楼下的房子。把本该大夫人住的正房，空了下来。
好像就从那以后，林老爷便不太进她房里。这些年林老爷也是一房一房的娶着小，养了一堆儿女。她也再懒得介意。
反而六姨太当了些年家，开始介意起很多事来。前不久还提出要收养冯婆子的孙子做儿子，备着日后养老。被林老爷一口回绝。林老爷说，“家里儿女这么多，你随便扶持一个不也比个外人强？冯婆子的孙子，都快十岁了，养得熟？”六姨太说，“眼见得二少爷回不来，杨端午又靠不住。有个娘家侄子在身边，到底要放心些。”林老爷道，“娘家侄子！说得好听！冯婆子跟你都是远亲，她的孙子，简直八竿子打不着，算得什么娘家人？趁早死心。”六姨太不好说下去，心里却是别扭着。
没有生养过，又没有抚养过哪个少爷小姐，跟谁都客客气气，却任谁也不贴心。转眼，六姨太也快近五十，年老色衰，若是老爷一不看顾，往后的日子就难了。原本一开始，想着拉拢一下七姨太母女，然而母女两一个木纳，一个太刚烈，都不合六姨太的意。尤其是这个碧生，从小不受待见，六姨太怎知她大了，却突然令老爷看重了。
想来都是她娘出殡那天，她不顾死活，不顾后果大闹所致。她这一闹，反倒让林老爷高看一眼，觉着这孩子是个成事的。不似她娘唯唯诺诺，苟且偷安。她这些性情，极像林老爷年轻的时候。是以林老爷高看她，甚至忽然之间，竟比其他几个女儿更受了器重。
碧生长到十三岁，第一次这样举家给她庆生。不止是六姨太们别扭，她自己也是万分别扭。让庆棠跟扇坠儿一番收拾打扮，一个前头拉，一个后头推，出来见各位宗亲长辈叔伯兄妹。林老爷见她出来，招招手，示意她站到他身边去。碧生想一想，站了过去。林老爷伸手，把她手拉起握住，脸上溢满笑容，跟大伙说，“今天把大家请来聚，一则是大年初一，大家走动走动。二来，给小女碧生做个生。不瞒大家说，这些年也是第一次给我这个女子过生。想着她也大了，该出来跟各个宗亲见见面，往后大伙还知道我林某人有这个女子。”
众人一片祝贺之声。
碧生略扭捏了一下。抬头看看明棠，见明棠笑着鼓励的眼神，倒惹得她害起羞来。
虎儿躲在角落里，含泪带笑。
六姨太看了大太太一眼，后者波澜不惊，伸筷子夹了一根笋丝，放嘴里嚼了嚼，咽下去。放下筷子，拿小鸭嘴勺喝了一口汤。眼里什么都没有看。仿佛这世上，不再有她入眼的人或事。
六姨太招招手，把丫鬟晓月唤过来，耳语了几句。晓月便折身进内院去了。
一会儿回来，复走近六姨太，从袖口里拿出一个物事递给六姨太。六姨太收好，笑盈盈地朝碧生过去。
六姨太讲碧生手拉起，道，“如今你也是半大姑娘了，身上还没个像样的首饰，出门去，人家不知道的，还道是哪家小门小户的碧玉。岂知是我们林家千金。”说着，将一只碧绿的玉镯拿出来，套到碧生手上。碧生将手一缩，险些把镯子掉落地上。林老爷咳了一声，说，“既是你六姨娘送的，你便收着，全了你六姨娘的心意。”碧生道，“我戴不惯。怕不小心碰碎了。”六姨太笑道，“玉石最是怪异。若是有缘人，任你如何折腾，它便跟定了不会碎。若是无缘之人，任你小心翼翼，还是会不经意间碎掉。你且安心戴着，万一碎了，自是缘分尽了，怪不得你。”林老爷说，“这说法倒是新鲜。”六姨太道，“你们男人，哪里懂这些法门。”碧生心知自己一味坚拒，会让六姨太下不来台，便说，“谢六姨娘。”低头把玩了一下，又把手抬高。笑笑，说，“我这手杆太细，怕是不敢戴着，容我先收藏两年，等我手杆长得粗壮些再戴。六姨娘，你说这样可好？”六姨太笑道，“这东西既已送你，便是你的了。你高兴什么时候戴便什么时候戴。”碧生转头，把扇坠儿叫过来，撸下镯子递给她，说，“你拿着，记得待会儿回去收藏好。”扇坠儿拿绢帕包好，小心翼翼地退了下去。
大太太道，“做大娘的，便也送件礼物给你。”回身示意了一下身边的婆子，婆子立马递上来一个盒子。大太太接过来摆在桌上，打开来，却是一对儿金耳坠。式样极其普通，且色泽暗淡。大太太看出众人失望的眼神，道，“可不要瞧不起大娘的心意，这对耳坠，还是四十多年前，我娘家陪嫁之物。我那些陪嫁的首饰，也就送了你大姐二姐一些。你后头几个姐姐，我可都不舍得送一星半点。”碧生接过耳坠，道了谢。
下午罗世达过来了。碧生欢天喜地出来见他。说，“我就知道世达哥哥不会忘了我生日。”
两人出了院子，往竹林去。罗世达说，“今日跟往年，可大不同。你如今受你家人看重了，行为举止，却要越发的谨慎些。不要令人嫉妒，诟病。”碧生说，“他们这样的讨好我，我反而不知所措。现如今，出门都不自在了，那些丫鬟婆子，都盯着我看。从前她们哪里会看到我。”罗世达说，“所以呀，凡事都有利有弊，你往后大了，会懂得更多。这话我跟虎儿也说过了，人在世上走，并不是理直便可气壮，谨慎些，谦和些，你的路便会好走些。”碧生似懂非懂，歪着头看看罗世达，说，“世达哥哥，你得一直都在我身边教我。这些天，他们说你要成亲了，我真是怕，怕你成亲了，便不来看我了。”罗世达突然心里痛了一下。
轻轻柔柔地，莫名无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