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读书网 > 独与卿欢 > 39.怪胎
    薛瑾瑜趴在韩舜华屋里的贵妃榻上,有一眼没一眼的看着女四书,等着韩舜华回来。徐生朴不在家的时候,薛瑾瑜大多数时间都是在正院度过的,正无趣着,韩舜华面带怒色,进了屋子。

    “是谁惹小姨母生气了吗?”薛瑾瑜捧着一碟井水镇过的西瓜,凑到韩舜华身边,塞到她嘴里一块西瓜,给她降火。

    “小姨母没事。”咽了西瓜,搂住薛瑾瑜狠狠亲了一口,抱着她去泡了个香香的澡,回到榻上,撤出了冰山,开了窗户吹吹凉风,吃西瓜。不过是个嬷嬷,要是她有自知之明,就找个偏僻的院子安置她,好吃好喝的供奉着,要是她敢出幺蛾子,就别怪她不讲情面,对她不客气。

    第二天,白嬷嬷早早就醒了,虽然还有些头晕,但是已经能够下炕,自由行动了。衣裳鞋袜都是崭新的,穿起来也刚好合适,也不惊动人,悄悄的到了院子里做起了五禽戏,做了两个动作,就汗流浃背,白嬷嬷也不强求,转身回去,简单擦洗了,换了新的里衣,天边终于漏出了一丝曙光。

    站在韩舜华门外,白嬷嬷等着雪竹前去通报,眼角余光打量着院子里的景致和摆设,亭亭如盖的石榴已经开始绽出如火的花蕾,太平缸里养着锦鲤,在摇曳的荷花下嬉戏。墙角的芭蕉,台阶旁的萱草,廊檐下的黄鹂,门边躺着打呼噜的狸花猫,都比皇宫之内的生动鲜活,充满了勃勃生机。

    韩舜华原本不打算见白嬷嬷的,却禁不住她在门外摆出了“程门立雪”的架势,似乎打算站到地老天荒。

    白嬷嬷进了屋,主动给韩舜华见了礼,腰身笔直的坐在绣墩上,双手在膝盖上交握,行动之间裙裾不动,仪态万方。

    “昨天是我的不是,多亏了夫人宽宏大量,不跟老婆子计较。这人呐,在那个地方待久了,都不知道该怎么跟人亲近了。”白嬷嬷温柔的笑着,气质与在宫里时的尖酸刻薄,判若两人。“原来以为,就算出来了,也不过是行尸走肉似的,苦捱日子。就算你舅舅逮着机会就游说我,薛姑娘如何如何可爱,我也只当是耳旁风,没放在心上。我明白他是怕我了了心愿以后,会觉得生无可恋,活不下去,所以想法子给我找个念想。谁知道昨天晚上,我第一眼见到薛姑娘,这心里突然就觉得,我这后半辈子,好像有了盼头了。说起来,夫人刚到那里的时候,我跟夫人就相识了,十年的时间,也没处出什么深厚的感情,只是泛泛之交罢了!可见这缘分,真的是说不清的。我也不求别的,就想着能跟在薛姑娘身边,伺候她长大,将来她出阁,我若是身子骨还康健,手脚还利落,我还跟着,别的不说,内宅这点小事,我老婆子还摆弄得开,任他什么魑魅魍魉作祟,也断不会让她吃了亏去。”

    韩舜华看着白嬷嬷,心中犹疑不定,虽然觉得她这番话说的言辞恳切,十分真诚,可是在那里面的人,为了生存,经常不得不根据环境改变自己的面孔,用来欺骗别人,甚至欺骗自己。何况白嬷嬷这种浸淫了几十年的人,谁知道她有多少张面孔,谁又知道眼前这张面孔,是不是真实的?

    “自打假死从那里出来,我就已经是个死人了,还求夫人想办法,给我办个身契,好让我能够托庇在府上,服侍薛姑娘。还有,我如今也算是身无长物,以后衣食住行,还要仰赖您了。”

    “你我都是从那里出来的,你应该明白,没有切实可靠的事实来证明,你不会伤害我的家人之前,我是不可能相信你的话的,更不可能把瑾瑜交给你照顾。”韩舜华从没见过白嬷嬷如此的低姿态,意外之余,不想跟她兜圈子,干脆直截了当的说出自己的顾虑。

    “哈哈,好,那我就说点能让你放心的东西。”白嬷嬷砸了砸嘴,“不过我得先跟您讨杯水喝。”

    雪梅捧了一盏没加冰的酸梅汤给白嬷嬷,白嬷嬷道了谢,接过来一口口慢慢饮了,“这话,还得从宫里说起,想必五皇子妃难产,母子俱亡的事,你也听到了风声。可那不是真的。”

    七月初十,三更天的时候,原本晴朗的夜空,被突然涌出的云铺得满满的,一丝月光都没有。风也停了,在一片燠热难耐之中,五皇子妃即将临盆。尽管御医稳婆都焦急而忙碌的进出着产房,却没有人作声,气氛诡异的沉寂着,连青蛙和鸣虫都没了声息。

    白嬷嬷代表皇后,守在产房里,看着经验最丰富的稳婆,满脸的油汗,都顾不得擦一下,压着嗓子,让人给五皇子妃喂参汤。五皇子妃已经陷入了半昏迷的状态,羊水早在午时就破了,可是产道却迟迟不开,再这样下去,可以肯定是会一尸两命的,可是叫来了御医,隔着屏风,悬丝诊了脉,却没人敢开这催产的药方,皇后逼得急了,年纪最大的王医正,当场发了心疾,一口气上不来,死在了正阳宫里。

    看着稳婆的手抖得越来越厉害,白嬷嬷终于开了口:“娘娘说了,要是有个万一,保皇孙。”

    稳婆转过头,死死的盯了白嬷嬷好一会儿,突然粗喘了起来,两眼血红,猛地回头,掀开了五皇子妃身上的被子,将手往五皇子妃的身体里伸进去,一番摸索之后,两只手都伸进去,推拉扭扯之后,慢慢的,拉出了一个浑身是血的婴儿被拉了出来,稳婆到提着脚,拍了两下,发出了响亮的啼哭声,刚把婴儿翻过来,稳婆突然手一滑,婴儿掉在了地上。

    差点被摔的背过气的婴儿,大声啼哭以示抗议。稳婆瘫软在地,脸上已经没有了人色,张大了嘴,只能发出呵呵的声音,满屋子的蜡烛,照的产房如同白昼,所有的人都看得清清楚楚,五皇子妃产下的,是个长着猴脸猪尾巴的男婴儿。

    白嬷嬷走过去,抱起了婴儿,仔细的一遍遍查看,两行清泪滑落,不理会一屋子瘫软的人,和血流不止几乎浸透了棉褥的五皇子妃,用襁褓包好了男婴,抱着出了产房,一步一步,朝皇后走去。跪下将襁褓交给满脸急切的皇后,磕了头,白嬷嬷只能看见她嘴唇不停的翕动,却听不到她发出的声音。站起来,就这么走回了自己的屋子。

    打开柜子,从角落里摸出一个素白细颈瓷瓶,回到窗边的八仙桌旁,拿起茶碗,还没等从白瓷瓶里把鸩酒倒出来,白嬷嬷突然晃了晃,倒在了地上。手里的白瓷瓶从手中滑落,鸩酒潺潺流淌,撒到了地上,从青砖缝隙里,一点点渗进去,没了踪迹,只留下淡淡的,带着苦味的辛辣酒气。

    身披重甲的御林军,奉圣命包围了整个正阳宫,除了皇后,所有人都被囚禁在了含香殿,还有一口气,挣扎着不肯死的五皇子妃,被拖下床,一根白绫勒断了脖子。披发塞糠,跟她生下的那个睡着了的怪胎一起,塞进了一口毛茬的薄皮棺材,抬去无因庵,一把火烧了个干干净净,骨灰被倒进了恭桶,跟夜香一起肥了御稻田。

    伺候五皇子妃生产的稳婆,早就一头撞死在了产房里,跟后来或者饮鸩自尽,或者被白绫勒断了脖子的尸体一起,被抬上牛车,一辆接一辆的,从走夜香车的角门走出去,趁着夜色,扔到了乱葬岗。拉着白嬷嬷的牛车,驾车的是看守正阳宫后角门的结巴太监,忍着泪,用一卷好不容易找到的破芦席盖住了白嬷嬷,跪下磕了三个头,才跟在队伍最后,回宫去了。

    四更天,倒夜香的瘸子,自城外五里的王家屯家中出发,赶着的驴车不知怎的,走错了路,竟然绕到了乱葬岗。

    皇宫中,平息这一场风波,用了一百七十八条人命,皇后的心腹也被清除殆尽。自此皇后因哀恸过甚,缠绵病榻多年,再不问后宫之事。七月十二日,淑妃晋贵妃,开始统领六宫。

    “五皇子妃发作前,我刚好休值,被你舅舅叫去,说是新发现了一种煮酒的方法,邀我尝尝,煮酒的时候,放了陈皮,却没放糖,我只觉得满嘴的苦味。”白嬷嬷带着怅惘,叹息,“现在想起来,那苦味,是徐秉文将给锦绣准备的‘一梦遥’,用到了我身上,救了我一条性命。我欠你们的太多了,就算结草衔环,都难以报答,好不容易爬出了烂泥坑,我再不想陷进去,脏了手。你大可不必担心。”

    “舅舅把‘一梦遥’给你用了?我早该想到……可是为什么?”韩舜华觉得不解,“难道说……是你帮着舅舅把舅母送出宫的?”

    “我之所以帮忙,是为了还他们人情,结果没想到,这人情像滚雪球一样,越欠越大了。”白嬷嬷笑叹,“虱子多了不咬,债多了不愁,既然话说开了,我这里一事不烦二主,索性就厚着脸皮赖上夫人了,您是接受不接受,都得接受了!”

    话说到这儿,突然被打断了。赖着不肯起床的薛瑾瑜,被云卷用棉线薄毯子包着,抱到了韩舜华的房里,韩舜华抱着薛瑾瑜的脑门,狠狠亲了一口,又掀起了她大红绣锦鲤的肚兜,揉摸她的小肚皮,薛瑾瑜咯咯笑着缩成一团,“哈哈哈,我醒了,小姨母不要再摸了,哈哈哈哈......”

    不自觉的站起身,向前走了两步,白嬷嬷看着爬起来扑到韩舜华怀里,会撒娇会耍赖的薛瑾瑜,越发将她与杏儿看成了一个人,更加坚定了要留在这里,照看她长大的决心。

    “瑾瑜,你的奶嬷嬷出去了,你身边不能没有老成持重的人,所以小姨母给你请了新嬷嬷,她不是我们家买的奴才,你要当长辈一样敬重她,知不知道?”

    “是,我知道了。”经过这几个月的时间,薛瑾瑜对于不曾在前世出现过的人和事,都已经能够平静接受了。站在炕上,对白嬷嬷行了半礼,道:“以后还请嬷嬷多费心了。不知嬷嬷贵姓?”

    “不敢当!以后姑娘可以叫我‘辛嬷嬷’。”白嬷嬷忙侧身避过了,“能照顾姑娘是我的福气,我一定会尽心尽力,照顾好姑娘的!”

    “辛”通“新”,曾经的白嬷嬷笑着想,这就是新的开始,她要过好这新的一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