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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仓，就是东边的仓，这真是一句废话，但却也是一句真理。
这个仓库位于济南府以东不到四里，外面修有两圈城墙，外圈是土坯，内圈是砖石；仓大使是一个正九品的文官，上级似乎是布政使。东仓依靠的是小清河支流运河。这条河在后世已经沦为了一条臭水沟，当然了，后来又给治理好了。不过这个时候，小清河却是一条非常重要的交通线路，直通胶东。所以东仓多少也有几分运河集镇的风光。
发饷的场景，波澜壮阔，大家伙就和等待赈济的难民一样，衣衫褴褛，不守纪律，当然队伍还是排好了的，毕竟指挥使的亲兵在那里弹压。
李刚，粮一石，漂没一斗！漂没就是掉河里去了，嗯，掉到那条窄窄的运河里去了。其实这粮食早就让仓大使和更早之前的漕运军人们扣走了。
很多人刚刚领了粮食就去粮行变卖还债，天下卫所七分耕种三分战守，自己种粮自己吃。济南卫内城的军户没有耕种的义务，全部都是守城兵所以可以直接从库房里拿皇粮吃。因为欠饷和生口日繁，虽是有如此优待但却依旧困苦。
鸿来米店的掌柜大清早就在东仓门口设了收米的站点，军粮都是陈米，可以买来卖给穷人，销路比新米要好。
明太祖那句不费天下半颗粮食就能养百万大军的豪言壮语如今已经彻底沦为笑谈，当然到底还是没人敢直接的笑出声来，所谓的百万大军不知道有没有，但是百万乞丐却是显而易见的。
军户要自己背粮食，舍人军官则可以雇佣车马运粮，不用给现钱，给二十六斤粮食就可以了。
年刚刚过完不几个月，街面上还是有些冷清，这个时候老百姓的钱都光了。要么是过年买了红头绳、要么是年关还了阎王债。这几年年景还好，借印子钱的并不多。
军粮下午就让李铁卖了，一两四钱银子。李刚得了一百文钱零，每个月一百文，这就是李刚的全部销。大概能买五斤猪肉，如果非要肥的连五斤都没有。
正惆怅着，脚却走进了一家常去的茶馆。
来碗面，加肉丁，多要面。十文钱，拿去。再来碗茶，一文钱的，加水不收钱啊？好，来一碗。
“十四岁的大闺女就值十四两银子么？”
“你要是舍得卖到南方去，兴许能多卖三四两，可你又舍不得。”
“那是我女儿啊，要不是没办法，谁舍得卖？”
“可不是，怪你自己养不活。”
“不是养不活，是借了孙三爷的债，他逼得我，我就借了十两银子，不到半年，就翻成了二十两银子！”
“你自己要去借他的债，没人让你借！我告诉你吧，你女儿我卖到德王府里面去好过让别人卖到那地方去！王府那可不是一般人去得的，我这也算是积德行善。”
“可是，进了德王府，那还出的来么？”
“王三九，机会不会等你，你爱卖不卖，我可告诉你了，过了这个村，没这个店了，去德王府有饭吃，跟着你倒好，不定哪天就给孙三爷卖去了，那可不定是哪里。三天后这个时候到这里来签字画押，德王府的周总管也在。”
但见那叫吴爷的，头也不回的出了门，留下那个卖女儿的在那里哭，哭了也没多久，那卖女儿的也走了。
“老板，这吴爷是干什么？”
茶馆老板，没有接茬，倒是小伙计插了嘴
“人牙子，卖人口的。”
”哥儿吃饱了没，要不再给你碗水？“老板虽然说是要给倒水，但是却把碗筷收拾了起来，李刚看自讨没趣，起身走了。人还没走远，那老板扬起手来一个耳光打在小伙计脸上，骂道”杀千刀的泼才，倒是你有张嘴？凭空里给我惹祸！“
买卖人口，李刚心想明朝人口买卖本是合法的，但是决然没有人牙子这个行当。那掌柜的显然是怕事，连提都不敢提，看来他认识这姓吴的，并且这姓吴的还很有势力。
倒是德王府何曾在民间买过奴仆，德王府的奴才全是家生的，纵然有几个短工也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哪里需要买来路不明的女子当仆役，这姓吴的没安好心。
还未进家门，就听见李铁的喝骂声：“好个李刚，嫌日子长么？快滚过来。“
却见那李铁手持木棍，满脸溅朱，忽然压下声音来道”你好好的吃面就是了，问人家买卖人口的干什么？你知道那姓吴的是什么人嘛？你就管这闲事？“说罢抡起木棍打了起来。
“孩儿只是好奇、”
”那是莱芜矿监赵怀忠的干儿子的家奴。“
言未毕，棍棒便像雨点一样的落了下来，李铁虽然未必会武术，但是长期率领苦力干活也很有力气，不多久就打断了棍子。
”以后在外面不要多说话。“
李铁是胆小怕事的人，生平最不敢干的就是得罪别人，李铁家中本来有一个梧桐树，但是落叶总会落到隔壁的都指挥佥事曹斌家，曹斌只是说了一声，当天李铁就砍了梧桐树，还说这树唯有砍了才好。有一次李刚和李承宗在府学门口讨论永字八法，李铁竟然一声暴喝，让李刚少说几句。
李刚竟然有些同情这具身体的主人，但是转念一想，这何尝不是苟全乱世的策略？太监，那是惹不起的，李刚虽然不大懂明史，但是龙门客栈还是看过的。太监们那是一般人能得罪的？更何况这赵太监据说为人狠辣，手下的义子各个穷凶极恶，坏事做尽，听说能够为了一顿饭吃不快意把厨子的手脚剁去，想想就不寒而栗。这倒真怪自己多事情了。
如此闭门不出十几日，眼看着就要开春，并且也该轮到自己去卫所值班待勤了。这才鼓起勇气出了门。
又过了几日，却不巧在街上看见了失魂落魄已然变成乞丐的王三九，嘴里喃喃自语，直往东门去。
李刚心下好奇，在后面尾随，直到小清河边上，但见那王三九，解下裤腰带拴在树上就要自杀。
四下无人，李刚急忙上前把王三九拦下。
“这位先生，你怎地这么想不开？”
“我对不起我的婉儿啊，我害了她啊，吴再生这个畜生，骗了我，他把我婉儿卖去了春香阁！”
“不是德王府么？”
“你怎地知道？你不是那个吃面的小哥么？你能不能和我去官府告他去，你做个人证。历城县的胡师爷是我的表姐夫，他告诉我这是略买人口！”
李刚发觉王三九认出来了自己，又要拉他作证人，吓得浑身哆嗦，甩开王三九的手，飞也似地退了两步，心想自己为什么要救他。
”你害怕了，你害怕了，我不怕了，我都要自杀了，我怕什么？我要去巡抚衙门告他去！我要救我的婉儿去！“
王三九，着了魔似得往城里走去。李刚吓得面无人色，心说老家伙真是疯了，巡抚衙门会管这事？敢管这事。
随即又给了自己一个耳光，骂道，叫你多管闲事。
李刚，不是一个人，他无论如何也不想连累一大家人，李承宗就要结婚了，还差三十两银子；就凑够彩礼了。不能出事。不能出事。
病恹恹了几天，忽有一日觉得天气大好，李刚虽然心神不宁，但无奈腹中馋虫撕咬，便去东仓街边吃鸡汤馄饨。
吃了不几口，但听得食客议论
”知道吗？前几日河边上死了个老头，是上吊的，尸首让狗吃了，一根大腿一条胳膊齐整整的让狼吃了，在地上拖了三丈远的血辙子。“
”这季节，狼可不多见，不都窝起来了么？“
”你管什么狼啊、狗啊。话说那老头是不是前些日子，在巡抚衙门门口喊冤让衙役们打得吐血的那个？“
”可不是么，我听说他把他女儿卖到那地界里去又后悔了。“
”这怪得了别人么？自己卖的，听说他女儿很标致，叫王婉儿，去了春香阁，闹性子，惹恼了大茶壶他们，后天晚上就要破了，起价三十两银子“
”我见过那女的，就那相貌，那最后不得到一百两银子，啧啧，我这馄饨摊干十年！“
”去你妈的，老子若是能破了她，宁肯这辈子不吃馄饨，啧啧。“
“三十两银子，能去买个九品官干干了，干她，镶金了么？”
李刚听完，只觉得头昏眼，双手和筛糠一样，脸色自然也苍白了。
这却吓到了馄饨摊子老板，心说莫不是这厮吃了馄饨馅子里面的臭猪肉要发作？心下后悔，赶忙问道：”哥儿，可是不舒服？“
李刚听罢，惶惑着看着馄饨摊老板那张忠厚的脸，感到莫名的恶心，摆了摆手扔下一个大子儿，逃了去。
临去的时候还碰落了筷子。
”那小子不是李千户的儿子么？“
”没用的纨绔，估计是精虫上脑了，这么好吃的馄饨也不吃完，真可惜。”
方才要买官去的那个食客，大大咧咧地一把把那半碗剩馄饨夺了过来，乌拉乌拉的吃了起来。边吃边得意地吧唧着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