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这个，你会想到什么？”
被问到的人是一个非常普通的中年人，一身半新不旧的灰色袍子不但毫无特色，也毫无特征，在这个时代，这是最流行，也是最没有辨识度的打扮了。
至于他的长相，同样毫无特色，白面细目，三缕长髯，天生的面带笑意，完全就是一副时时准备着和稀泥的老好人形象！而这种形象是最容易让人轻视的！
可是如果你真的能接触到他，绝对会为自己的轻视而后悔不迭！
无他——就因为这个中年人那通身的气势！
常年的身处高位和养尊处优，不管他多么想要低调，有些东西都是避免不了会散发出来的！仅凭坚硬如铁的意志和果断决绝的自信就能做到鬼神辟易了！更何况他身上所蕴含的澎湃如海的修为之力！
袁崇焕，五大宗门之一的神机营宗主，但他平日里从不用这两个字，而是另外两个字——掌事，神机营掌事！
正是这两字之差，把袁崇焕的尴尬表露无遗！
作为地下江湖的五大宗门之一，不管神机营现在的状况如何，它都是一个本应该雄霸一方，逍遥自在的江湖组织；可是作为一个最纯粹的人族宗门，它一开始的目标都是维护人族的最根本利益，也正是这个目的，让它不可避免的走上了和人族皇室越来越纠缠不清的道路。
于是漫漫时间长河之下，今日的神机营早就说不清自己的身份到底是哪个！
袁崇焕不行，他之前的不知道多少任宗主都说不清楚了！
至于他本人，说不清的还有一件事，他到底是宗主，还是掌事！
也许如果当年不答应皇帝的援手，他最后还会是宗主，只不过不那么容易罢了。可是历史无法假设，他接受了皇帝的援手，从此就套上了一个永远也无法摆脱的枷锁！所以才会有今日这被动的局面吧！
他总是在想，自己当年种下的因，到底会结出一个什么样的果！
难道就是今日吗！
“袁宗主，你怎么了？”发问的人再次发问。
袁崇焕散乱的目光慢慢聚焦，同样聚焦起来的还有自己散乱的思绪。背在身后的双手互相摩挲了一下，代替了那本应该直抒胸臆的长叹。
然后才回头看向发问的人。
发问的人一看就知道是无极观的人，而原因则很简单，那身全天下辨识度最高的无极观服饰了！如白云一般的材质，搭配上绝顶的剪裁，能把任何一个毫无气质和气势的人衬托成超凡脱俗的高人。而如果你本身就是高人的话，那自然是锦上添花，相得益彰，不想睥睨众生都不行！
而和其他无极观弟子有些区别的是，他身上的一些关键部位没有那些精致到繁琐的银质轻甲，就是一身白云道袍，出尘飘逸，高不可攀！
另一个区别就是他的头上也没有那顶每个无极观弟子都有的银质头冠，乌黑的长发在头顶松松的挽了个发髻，用一根白玉发簪固定，简单，逍遥。
至于他的面相，则更有意思，除了年轻二字，就什么特征都没有了！
如果你见过他，除了觉得他年轻外，不会有第二个感觉，所有关于人的形容词——美丑善恶，等等，都与他无关！甚至可以说，他除了是个人外，什么都不是，就是一个剥离了所有和人有关的情绪后，剩下的那个抽象而遥远的人！
于是，和无荒夫人有些异曲同工的是，所有见过他的人，很快就会忘了他。
于是，此刻这两人就分别走向了两个极端——
一个明明极度低调的人，却在不经意和无可奈何间走向了高调；一个明明极度高调的人，却在因缘际会下走向了低调。
“没什么，想起了一些往事。”袁崇焕的声音有些沉闷。
“看到这个，你想起了一些往事！”
袁崇焕苦笑一声，道：“龙须道长何必如此，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这次的事情是我有愧在先，不成想，我成了第一个被时间抛弃的人。”
和袁崇焕对话的这个人，竟然就是无极观宗主，赫赫有名的龙须道长。
“时间。”龙须道长有些五味杂陈的说出了这两个字，陷入了沉默。片刻后才慢慢道：“你也不必如此。这么多年来，我们都变了很多。其实我也在想，既然我们最后都会被时间抛弃，那现在所做的这一切，有何意义？”
不等袁崇焕回答，他就自顾自的道：“后来，还是我那个不成器的弟子，纳兰青卢，你见过的，说了一句话，点醒了我。她说：蝼蚁之力当然是微不足道的，但是蝼蚁之力的真正意义在于累积二字。都说两境融合是无法避免的，我们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徒劳，即便一个人有通天彻地之能也无济于事。但是一个人不行，那无数人呢！一只蝼蚁带来的改变自然可以忽略不计，不过无数只蝼蚁累积起来改变自然会让那看似无法违逆的大势发生偏转。我们现在所做的，可能就是在这个累积的过程中出一把力。我们不能因为会被时间抛弃而放弃，因为那样即会让之前的付出毁于一旦，也会让后继者无从接续。也许正如我师父说的那样，我们并不特殊，我们只是时间长链中的一环而已，但是这根长链中的每一环都是不可或缺的，否则，长链也就不称其为长链了。”
“道长始终还是高了我一层。”袁崇焕淡淡的道。
“袁宗主此言差矣，第一次进入到黄金世界时，我也险些道心动摇。如果不是师傅留下的遗言，我也出不来。”龙须道长长吁一口气，道：“你现在的情况和我当时是一样的，再加上神机营的事情，自然会有道心不稳的情况，可是如果能过了这一关，也算是过了一劫，有利无害。”
“所以说，你还是比我有福气。”
袁崇焕的感慨听起来有些奇怪，对于一个修行者而言，福气这种过于世俗化的东西放在他们身上比雷顿还要怪异，但是龙须道长很明显听明白了他的意思，沉默着算是默认了。两人的对话暂停了，恢复了一开始凝视相仿的情景。
两人此时的位置非常的玄幻——他们漂浮在漆黑如墨的夜空里！
四周上下都是浓的化不开的夜色，乍看之下，仿佛置身于无尽虚空之中一般。除了两人脚下一红一绿两团柔和的光团外，就是斜下方那一点乳黄色的光晕了。只是这乳黄色的光晕太远了，看上去更像是一颗孤独的星辰。
不用猜了，这颗黄色星辰就是居庸关的云台。
而袁崇焕和龙须道长刚才一直凝视的就是它，两人的感慨也由此而来。
“你不觉得封妖盟的那个九先生有些——古怪吗？”片刻后，袁崇焕问道。
“你和他接触过？”龙须道长奇怪的问道。
“没有。”袁崇焕摇了摇头道。
“那你为什么会觉得他古怪？”
“说不上来为什么，就是一种感觉。”袁崇焕思忖了一下道：“我这辈子大部分时间都在人堆里转悠，对人的感应还是有些自信的。这九先生是狐妖无疑，可是我总是在他身上感应到人的气息。”
“他应该不是纯种的狐妖吧。”
“我指的不是这个。在他的真力波动中，似乎隐藏着另外一段波动！这个波动不像是他本身所具有的，倒像是一个外来的力量，所以我觉得有些古怪。”
“自妲己之劫后，狐妖一族已经隐匿了千年之久了，说实话我们其实已经不了解狐妖了。在加上圣姑姑之前的谶语，说不定这古怪与此有关。”
“但愿如此吧。”袁崇焕轻轻叹了口气。
“你不必担心。”龙须道长道：“有逸尘在，云台上乱不了。”
“我不是担心这个。”袁崇焕紧接着道：“这次的局太大了，有很大一部分我们甚至要祈求天意配合，而神机营又事出突然，所以——”
“如果是这个的话，你更不必如此。”龙须道长笑道：“局是我布下的，这点自信我还是有的。我要引出来的人，如果真如那些萨满所说，以及我探查到的东西没有错的话，必定会现身。而且，说句不好听的，这次的事情，还真不是人多就能解决的了的，兵贵精而不贵多，这句话你应该比我理解的深。”
“那你之前为什么要我调动神机营，你明知我调不动，还非要我去见那个皇帝——”袁崇焕有些恼怒的道。
龙须道长抬手示意到：“我之前和暮雪夫人见过面了，她一直说什么人族疯了之类的话，而且让我不妨按照她的法子试一试！”
袁崇焕一愣，旋即哈哈大笑！
只是大笑结束后，他已是满目萧索！
“此事是我不对……”
袁崇焕也抬手阻止他，道：“其实我得谢谢她，要是没有这一试，我可能还没这么快的参透这些事情，道心也不会这么快的稳固下来。”
“因祸得福！”龙须道长难得的调侃道。
袁崇焕也是一笑，岔开话题道：“别说我了，她们昆仑山到了多少人？”
“我不知道，墨兮先生还没有和我联系。”
“这老不死的可算是愿意出来溜达了。”
“岂止是愿意，他把整个太鲁阁都搬来了！”龙须道长有些不可思议的道。
“真的！我也有些年头没领略那座天空之城的风采了。他怎么这么大方？”
“由不得他不大方。”龙须道长笑道：“木姬伏诛，已经让他很没面子了。如果黑山老妖也被其他人收拾了，那太鲁阁这千年隐忍岂不成了个笑话。”
“聂元清！”袁崇焕颇为沉重的道：“这些年我也是瞎了眼了。他在我眼皮子底下晃荡了这么多年，而且权势熏天！”
“你不必自责，只能说包括封妖盟在内，我们都低估盘古元魂珠了。”
“哦，对了，如果这东西这次不带着元魂珠来怎么办？”
“其实带不带的都无所谓，只不过多费些周折罢了。”
袁崇焕点了点头，忽然道：“其实我还有一件事情没弄明白，你这次的局，是更针对聂元清这个残存的以太呢，还是针对萨满族那个，什么大祭司的。”
“你对萨满一族了解多少？”龙须道长没有回答，而是反问道。
“不甚了了。”袁崇焕老老实实的道。
“那你见了暮雪夫人，可千万别在萨满的事情上多嘴。”
“怎么了？”袁崇焕饶有兴致的道。
“我也说不清，总之你记住就是了，如果你还想安安稳稳的过日子的话。”龙须道长有些不耐的道：“和我们对抗以太不同的是，萨满一族对抗的是叫扎特哈的一件事物。这东西无形无质，就来自于黄金世界中。据萨满记载，它在大地上游荡，侵入萨满的心，然后借萨满之手，让黄金世界重新降临这个世界。”
“所以呢？”
“所以我最担心的是，如果聂元清和被扎特哈浸染的萨满联手……”
他的话没有说完，袁崇焕就陡然睁大了眼睛，满是不可思议的震撼！
“怎么样，你也想到了吧。我们控制了所有的厥阴之地，所以这么多年来才没有新的以太出现，这个世界才会安稳如此，所以这些人族也就忘了之前的疼了。而萨满则通过他们的萨满神殿，把所有被浸染的萨满保护了起来。所以我们和萨满之间才能安安稳稳，不互相接触的共存这么多年。直到那个大祭司的出现。”
“你的意思是，那个大祭司被浸染了。”
“这种家丑类的事情，萨满族长没必要和我们撒谎。”
“这两股祸事如果并行独立也倒罢了，怕就怕他们交汇啊。”
“那不对了！”袁崇焕忽然道：“如果聂元清真的和那个大祭司联手，那眼前的这一幕对他就可有可无了！对他而言，浸染一出，就是无穷以太，他何苦在这里冒着被我们剿灭的危险来拿下封妖盟呢！”
龙须道长微微一笑，道：“那这就要看萨满那个新任的大祭司的本事了。”
“这不是你的风格！你不是那种会让如此重要的事情脱离自己掌控的人！如果那个新任的大祭司失利了，你岂不是——”
龙须道长微笑了一下，道：“你不也说了吗，这次的事情，很多时候甚至要祈求天意配合！再说了，你怎么知道我不会转性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