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你别这样。”叶安七把脑袋靠在叶妈妈的膝盖上，含着泪撒娇，“看您说的。难道我长大了就不是您的女儿了吗？还是说我以前一直都小孩子气，我可不认。”
叶妈妈抚摸着叶安七的脸：“好好好，你一直都是我的乖女儿。”
叶安七枕着叶妈妈的膝盖，轻声道：“妈，您累了就歇一会吧。我在这儿陪着您。”
叶妈妈嗯了一声。
她却没睡，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抚摸着叶安七的头发。
叶安七靠着雪白的被子，枕着被子透出的叶妈妈的膝盖轮廓。她不敢用力，妈妈才刚醒过来，身子还很虚弱，没多少力气支撑她的重量。她只是想枕着靠着妈妈而已，想很早很早以前那样，仿佛她还是个十来岁的小女孩，妈妈还是那个健康风韵的妇人。
仿佛她们可以通过这样抓住旧日的时光。
背上的抚摸终于停了。
叶妈妈的手搭在了叶安七的肩上。叶安七抬头一看，果然见她睡着了。她轻手轻脚将妈妈的手挪开，塞在被子里，又将坐着的妈妈抱起来，平放在床上，换一个舒适些的姿势。
太轻了。
妈妈太轻了，抱在手里比十岁的秦宁重不了多少，好似没有重量。
小时候，妈妈也是这么抱她的。在她每次生病的时候，妈妈会这么抱着她去找医生，一路跑一路安慰她，马上就不痛了，不痛了。风呼呼的迎面刮过来，妈妈只顾偏着头，用背挡住风，将怀里的她遮的严严实实。
这个叶安七甚至于有些惶恐了。
这个过于轻而白的妇人真的是她的母亲吗？
那个曾经丰腴饱满的美貌女人。
病痛带走了她的年轻与重量，几乎让叶安七给恨上了。
她将被子给妈妈盖好，望了一望病床上的叶妈妈，才放轻手脚，出了门。一出门口，她就忍不住要开门再看一眼，看一眼。刚才门关了，好像一个虚假世界被锁了起来。她几乎怀疑起妈妈的苏醒是不是一场迷离的梦里，过于真实。
隔着病房透明的窗户，她往里看了一眼。
她还在。
睡得很安稳。
她轻轻吐了一口气，才朝医生办公室的方向走过去。
这医生姓钟，三十多岁，个高，短宽脸，是个英俊的男子。他一直负责妈妈的病情。叶妈妈后来昏迷，便转入了另一个科室。他也时常记挂着，经常询问情况。叶妈妈醒了，这边科室也通知了他，共同报告检查结果。
她敲了门。
里面钟医生道：“请进。”
她推门走进去，一眼就望见办公室里坐着四五个白大褂。钟医生坐在最中间，旁边有一个老头，五十多岁，挺亲和的，左边是一男一女，两个中年人模样，最后是一个小实习医生，嫩生生的大学生模样，一笑有一个漂亮的虎牙。
“叶小姐，您来了。正好要找您呢。”
叶安七坐在他们对面：“钟医生，我妈妈怎么样了？”
她的声音有些急切。
不过，她想对面的医生应该可以理解她的。他们毕竟见多了生离死别，懂得人在亲情面前无力时的脆弱。
“叶小姐，叶夫人的情况您之前也是了解的。”钟医生正在看一份蓝皮夹子的报告，抬头望了眼叶安七道，“您母亲在昏迷前就已经有严重的肝病，达到了不得不手术的水平。原本我们是已经准备手术的。”
叶安七默默点头。
是。
她就是想问这个。
妈妈昏迷之后，肝病一直没有发作，医生也只是说可能随着体内机能降低而休眠了。她的心也就一直悬着。现在妈妈醒了。她担心的事肝病会不会随之苏醒。妈妈现在刚刚苏醒，躺了半年，肌肉萎缩，恐怕都得很长一段时间复健，根本经不起手术的折腾。
她问：“钟医生，我妈妈的肝病，现在……”
钟医生看了几眼报告才道：“目前来看，肝病尚未复原，肝功能正在往好的方向发展。不过不排除有转坏的可能。但是，因为您母亲更好苏醒，经不起更多检查，所以我们的检查并未深入，还需要等您母亲恢复后，做进一步的检查。”
叶安七松了口气：“谢谢您，医生。”
钟医生摇摇头：“这是我们医生的本分。”
他扫了一眼其余几个医生：“你们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这个……”一个医生抽出一张检查单，递给叶安七道，“叶小姐，这是您母亲的检查结果。可以看到。基本上除了钟医生刚刚提到的肝病的问题。各项检查都是比较正常的范围，剩下就是慢慢调养和后期复健了。”
叶安七接过单子，仔仔细细看了好几遍，才连声道：“谢谢，谢谢医生。”
那医生微微一笑：“叶小姐客气了。这些都是我们医生的职责。”
叶安七迟疑了一会，又问：“医生，我想问一下。就是我母亲这一次苏醒，说实话，我觉得是十分突然的。按说，一半进入我妈妈那种情况的病人，应该不会有这样突然清醒的状态吧。”
“是的。”那医生道，“这也是我们医生刚才在讨论的问题。”
叶安七一愣：“那请问您们有什么结果了吗？”
那医生摇摇头：“我们总结汇总过情况。基本上，在前一个月，甚至是一天，包括您母亲苏醒的今天早上，情况都是十分正常的。嗯，就是我们所说的那种维持生命体征，但不知道何时会醒过来的状态。”
叶安七抿着唇。
到今天早上都是这样。
医生顿了顿，才带了些笑意道：“就在刚才突然一下，就是您母亲的护工来找到我们。说您母亲的病情有变化了。说实话，我们当时都非常惊讶。经过一番检查后，您母亲直接睁开了眼睛。这正式宣布她清醒了。”
叶安七低低嗯了一声。
尽管早料到过，听到这样说，她的心依旧在颤。就那么一刹那，不早一刻，不晚一刻，就在那么一刹那醒了过来。谁也不知道，为什么是这一刻。只是一个苏醒让这一刻也特殊了。
生命的难以捉摸也许就在于此。
“事后，我们也问过您母亲。”医生道，“按照您母亲的说法。她是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昏迷状态的。她只是觉得自己睡了一个很长很长的觉，觉得应该醒了，就睁开了眼睛。这在我们医学上都是极少见的案例。”
“唔，我们更愿意把它叫做一个生命的奇迹。”
奇迹。
叶安七浮现一种陌生的欣喜。
奇迹这个词素来是让人觉得大惊小怪的，一朵开错颜色的玫瑰会被叫奇迹，一个巧夺天工的工笔画会是奇迹，一个耸入云霄的崭新高楼会是奇迹，任何人类难以预测的，难以捉摸的都叫做奇迹。她以前厌恶这些的。生活还是得有自己的规律好，各行其是，井然有序。
可这一刻，这个词也由冰冷的绿色上开出了温暖的橙色的花。
真好。
“谢谢。”叶安七轻颤着声音，“还是谢谢所有的医生们。没有你们，我母亲也等不来奇迹的机会。”
众医生只是一齐地笑：“该感谢您母亲。”
从医院出来，叶安七打了个电话给靳西哥哥，给他说了母亲的情况，并报备了今天不回家的事。她手指在手机上摩挲着，琢磨着要不要给秦安和叶善明打个电话。想了半晌，终于把手机放在兜里，拦了一辆出租车。
“去城西医院。”
她要亲自去看看秦安和秦宁。
妈妈醒了，这是个喜事，她要告诉秦安姐，给她鼓气，世上的奇迹总会有的。一定会有的。
到了秦宁病房里，叶安七才看到叶善明一个人坐在外面长凳上，低着头，望着自己指甲发呆，背影在墙上勾出一个墨黑色寂寥的半弧。
“善明。”她拍了拍叶善明的肩膀，“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
叶善明抬头：“姐。”
他又低下了头。
叶安七直觉地觉得有些不对劲：“你怎么了？秦安姐不是让你先回去睡一觉的吗？怎么这么快就又过来了。”
“我睡不着。”叶善明埋着头，“我在床上躺了一个多小时，实在睡不着。我担心安安和小宁。我实在放心不下她们两个在这里，就过来了。”
“那怎么不进去坐着？”叶安七道，“一个人坐在这里做什么？”
叶善明垂着头，神情有些沮丧：“我，我只是不想让安安担心。她看照顾小宁已经够累了。我不能再让她担心了。我，我一个人坐在外面看着她和小宁就好了。等她出来发现我的时候，我就说我是休息了过来的。”
叶安七拍了拍叶善明的肩膀，没做声。
年少时的爱，总是会把爱当成顶大的一件事，患得患失，也因此爱才显得格外难得。
叶安七静了一会才道：“小宁现在怎么样了？”
叶善明道：“我刚才看了一眼。她们两个都睡着了。小宁睡在床上，安安抓着小宁的手，趴在她床边也睡着了。她应该也很累了。睡熟了，脸上还看得到黑眼圈。这几天应该把她累坏了。”
叶安七轻轻拍着他：“秦安姐能休息也是好事。”
叶善明轻轻嗯了一声。
两人沉默下来。
叶安七是不知说什么。面对这个阳光少年突然颓唐的沉默，她找不到任何安慰地办法。只能沉默地坐在，告诉他自己在，也许会好一些
“姐……”寂静中，叶善明轻轻喊了声叶安七，调子很轻，“你说我是不是很没用。”
叶安七一惊，立即反驳道：“怎么会，谁和你说的。”
“不是谁和我说的。”叶善明垂着头，骄傲的脖颈弯了下来，“是我自己这样觉得的。我真的是太没用了。比如在这一次的事情里。你和廖总可以到海关找人帮忙。在最危急的罐头，也是你和廖总最镇定，会帮安安拿决定。最后到派出所里登记，备案，处理一切的事情也都是你和廖总去的。”
叶安七沉默听着。
“而我呢。”叶善明垂着头道，“哪怕这是我女朋友的妹妹出事了。我也只能跟着束手无策，根本没有任何解决问题的办法，还在那时候纠结着怪自己，给你和廖总都带来了很多的麻烦。”
叶安七轻声道：“不是的。”
叶善明仿佛没听见般，继续道，“我只能帮忙去跑个腿，然后就只能傻傻地站在安安身边。看着她伤心难过，几近崩溃，而我无计可施。甚至，小宁出事本身，都有我的责任。那天，如果不是我一定要拖着安安多留十分钟……”
他捂住了脸，久久无声，许久后才传出一两声类似呜咽的悲鸣。
叶安七重复道：“善明，不是这样的。”
叶善明只是一动不动。
叶安七继续道：“善明，一切都不是你说的那个样子的。你根本不是没有用，你的作用太大了。如果没有你帮忙陪着秦姐，稳定她的情绪，也许这一次真的就很难成功了。小宁的处境还会糟糕上许多。”
叶善明轻轻颤了一下。
叶安七坚定地说：“你知道我们为什么会让你陪着秦姐吗？不是因为你没有用什么都做不了。而是因为你太重要了。只有你和秦姐的关系最亲密，也只有你才能最好的安慰她。在那个时候，秦姐才是最重要的。只有把她稳住了。我们才能更好的救小宁。”
叶善明动了动，依旧不做声。
叶安七轻声道：“而且，善明。一开始这件事就不是你的错。这是那些歹徒的错。那天就算你和秦安姐不逗留那十分钟。他们一定要绑架小宁，也会另外有机会的。这根本就和你无关。”
叶善明声音里带着哽咽：“不是的。姐，不是的。”
“是的。”叶安七道，“善明，我知道小宁出了事，秦安那个样子，你的压力很大。但是，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对于那时候包括现在的秦姐，没有什么比一个人坚定地陪伴要来的重要的。而你一直陪在她身边，让她知道自己不是一个人，才是最重要的。”
“真的吗？”
“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