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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章

    昭宛先随郭荣回了货仓处,她拿了自己的行李,虽然行李少得可怜,但毕竟是有行李,这才准备和随他们前来接她前往刘府的婢女一起离开。

    此时,郭荣叫住了她,给了她一锭金锭,又有两缗铜钱,并嘱咐道:“到得刘府,多看少言,若有事,便到此处货仓告诉管事,他自会同我说,或者你问人郭孔目官府上在何处,前去我家里找我也行。”

    昭宛抿着唇望着他,郭荣知道她不想去刘府,叹了口气,说道:“快走吧。”

    昭宛说:“我不必要这些钱。”

    郭荣道:“这是一路押货的资费,大家都有,你快走吧。”

    昭宛挽着行李,这才说道:“那我走了。若是刘府有什么事,我会告知你。”

    郭荣点了点头,“一切以己安为要。”

    “是。”昭宛说完,便转身往院子外面走去。

    此时已近黄昏,初冬的太原,太阳要落山时已经有些冷了,西天边是一片绚烂的红霞,院子里的柿子树叶子已经要落尽,剩了柿子挂在树上,昭宛没有回头,去叫了那位小婢女,说道:“小娘子,我们走吧。”

    对方应道:“请随我来。”

    她又要替昭宛拿行李,昭宛说:“不必了,我自己能拿。”

    两人要走出院落时,郭荣又叫了一个货仓里的伙计去送昭宛,“将她送到王府后你再回来。”

    对方应了一声,就跑过来赶上了昭宛,他尚且不知道昭宛是女娘,便一拍昭宛的肩膀,道:“主人让我来送你去王府,听说你剑术了得,才被北平王世子看上了,以后平步青云,可不要忘了兄弟。”

    昭宛微微颔首表示明白。

    昭宛是女娘这件事,的确让刘承训颇惊讶,不过之后想明白后,倒也没有因此觉得有异。

    从唐朝后期开始,因社会动乱,女性便不可能一直守在家中了,女性能接触的社会生活便更宽广,她们的地位在社会上也有进一步提高。

    加上后唐是沙陀族李存勖建立,之后后晋开国皇帝石敬瑭也是沙陀族,而刘承训的父亲刘知远也是沙陀族。沙陀族乃是西突厥别部。这些胡人便比纯汉人在风气上更开放一些,并不限制女子出门,女子丈夫死亡守寡而再嫁十分普遍,甚至女子和丈夫因为战乱而离别,不知丈夫死活的情况下再嫁也是很平常的事,而因为战乱而男少女多,在北地多妻制也十分盛行。除此,女子从商也是很普遍的事,甚至有不少有名的女商人;蜀中有名的黄崇嘏,更是女扮男装游历四方,之后还得知州赏识做了司户参军;而女侠更是从中晚唐到如今的受追捧的形象,以侠女为主角的传奇小说甚多,其中最富盛名的是《红线记》和《聂隐娘传》。除此之外,女子从军的少,但是在抵御敌人之时战死的绝不算少,除此,以女子为间谍和刺客,也是很多政权爱做的事。

    是以接受昭宛是女娘这件事,对刘承训来说,并不算难。

    不过,既然昭宛是女娘,自然在对待她时,就没有办法和男子一样了。

    若是昭宛是男子,刘承训绝不会派人跟着她回郭荣的货仓拿行李。

    昭宛到了北平王府,想要给送她的伙计几文钱致谢,对方马上拒绝了,说:“你进王府,需要花费的地方多着呢,我只是陪你走一趟,哪里还要辛苦费,要是我真收了,主人可就得惩治我了。你高升了,记得兄弟我就行。”

    昭宛说:“若富贵,不会忘记你。”

    对方哈哈笑着应了,便转身走了。

    昭宛被婢女从侧门带进了刘府,去了刘承训所在的院落,将她交给了婢女青青。

    青青得知昭宛是女娘,也是颇为震惊,不过她此时已经接受了此事,而且在自己的房中为昭宛准备了被褥等东西。

    昭宛见到她,便问好道:“阿姊,以后还请你多照顾。”

    青青说:“既然世子将你交给了我,照顾你是应该的,不过你是剑士,我只是婢女,以后还请你多多关照我呢。”

    青青这话并不只是客套,婢女是家奴,地位低下,被主人随意赠送他人也是常事,即使得主人宠,做了妾,但在北地,军将之家,几乎都靠互相联姻来加强联合,妻的地位会非常高,妾的地位就非常卑微,日子也绝不会好过。

    昭宛道:“我在,便会护你。”

    虽然昭宛年纪尚幼,这又才刚到刘府,但青青听她这话,却听得出其中十分真心,便颇为感动。

    如今乱世,即使青青是在北平王府中为婢,她年纪又不大,但她已然经历了非常多世事。

    她本是一将领之女,但其父被杀,她的兄长和弟弟都被杀了,她母亲和府中其她成年女人,几乎都被人抓住□□贩卖,她母亲就因此而死,剩了三四岁的她和妹妹因为年幼而活下来,之后她妹妹不知道被卖到了哪里,她则辗转被卖几次后,到了另一将领府中,后被刘公派兵攻打那将领,她则作为战利品被人献给了刘公,刘公见她貌美,就将她送给了长子刘承训。

    她直到跟着刘承训,才有了自己的真正的名,叫青青,以前她就只是没有姓的“小娘”而已。

    她在刘承训跟前做事已经有几年了,虽然很受看重,但谁又知道将来又如何呢。

    乱世中的女子,即使是贵为皇后太后,被杀也只是眨眼间的事,她们这些底层的女娘,命运就更是由不得自己了。

    昭宛居然会用剑,还因为剑术不凡被刘承训招揽,这足以让青青对她仰慕不已。

    青青就住在刘承训书房院子里的耳房里,小婢们端了晚膳来,晚膳很不错,有羊肉有菘菜还有肉羹蒸饼等,青青并不和她一起吃,要等昭宛吃完后再吃,昭宛让她一起吃,她也绝对不逾矩,又同昭宛说:“你是世子请的剑士,我是婢女,伺候你用膳,是应当的。”

    昭宛没有勉强她,她刚用完晚膳,外面就有小婢过来说:“青青阿姊,世子从夫人处回来了。”

    青青赶紧起身出去了,应当是去书房侍奉,不过她一会儿又回来了,叫昭宛道:“阿宛,世子召你前去。”

    昭宛便起身随她去了,进了书房,刘承训正坐在窗户边的圈椅里,手里握着一卷书,但是没有看。

    刘承训的书房,大部分是矮式家具,但是也有高式家具,不过高式家具一向是主人和贵客坐,且女子最好不要坐,刘承训在昭宛行礼后就让她坐,昭宛没有坐他身边的另一把圈椅,只是去跪坐在了榻上。

    刘承训便放下手中书,也去到榻上跪坐下了。

    房中点上了数盏蜡烛,房中灯火明亮,刘承训的面庞在烛光里越发显得柔和,他问昭宛道:“只知你叫阿宛,却不知你尊姓芳龄。”

    昭宛得他厚待,说道:“若要说姓,便是姓郭,名宛,小字瓢盆。年龄几何,我自己也不知。”

    刘承训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被昭宛说了一个冷笑话,他惊讶地看了她一眼,随即就笑了,说:“宛娘,为何你连自己的年龄也不记得了?”

    昭宛要比刘承训小了很多,但即使如此,因为昭宛是女子,刘承训待她之时也不能如待他身边其他幕僚或者侍从一般,和她相处,便有些许谨慎,不过昭宛居然能和他开玩笑,那些谨慎自然也就散了,他的姿态也更随和起来。

    昭宛只好说了自己被郭荣救而她失了前事记忆的事,刘承训很可怜她的遭遇,说道:“若是你以后能想起前事,便可回家了。”

    昭宛却叹道:“随郭郎来太原,一路所见,很多人家家破人亡,百姓流离,我已然不敢想我还有家可归。”

    刘承训说:“到时候,回去看看也无不可。只是不知你的剑术,师从何人?”

    昭宛知道他是要打听出自己的底细的,不然可不会让自己在他身边,她说道:“因已忘记了前世,故而我也不知我的剑术师从何人,只是身体便记得剑招而已。若是世子能够看出我的剑术师从何人,也许我便能找到家。”

    刘承训道:“我爱剑,但是不擅长用剑,只能让我身边擅剑之人来看看,也许能看出你剑法的渊源。”

    “多谢世子。”

    第二日一大早,天刚蒙蒙亮,青青便收拾妥当自己去伺候住在书房里的刘承训起身了,这时候,昭宛便也起了来。

    初冬的早晨已经很冷,昭宛洗漱收拾好,走出房间,外面的瓦上和院落里的青石地上,梅花树上,都有白霜,在清晨的微光里泛着光。

    她到书房外面时,便听到了刘承训从里面走出来,边走边咳嗽的声音。

    昭宛见他出来,便行礼道:“拜见世子。”

    刘承训对她说:“为何这般早便过来了,还未用早膳吧。”

    昭宛说:“世子昨日说,让我早晚练剑给你观看,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故而我这是前来练剑给你看。”

    刘承训笑道:“还未用早膳,怎么练剑,你随我一起用膳,再练剑给我看吧。”

    昭宛便也没有拒绝。

    刘承训的早膳颇为丰富,不过他吃不了太多东西就放下了筷子,昭宛跪坐在他下手位的食案前用膳,两人是同样的分量,昭宛很快就把所有东西吃完了,刘承训看得一愣,心想第一次见到这么能吃的小女娘,而再看昭宛,昭宛虽然在女子里算是身量高挑提拔,但是在一众北方大汉之中,可就算是娇小身材了,但她吃掉的东西,可是北方大汉的分量。

    昭宛在早膳后,便从刘承训处得了一柄木剑,真在院中为刘承训表演舞剑。

    刘承训站在廊檐下看她练了一套剑法后,不由为她轻灵又出神入化的剑法所迷,即使她已经练完,他依然没有回过神来,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抚掌赞道:“阿宛,你的剑法可谓动若蛟龙,静如山岳,甚好甚好。”

    昭宛却说:“这是健身和锻炼灵动的剑法,不是杀人剑法。”

    刘承训道:“杀人剑法,又是何种样子?”

    昭宛说:“杀人剑法没有固定的样子,只要能将人杀掉,便是最好的剑法。”

    刘承训颔首问:“阿宛,你杀过人吗?”

    刘承训从出生所见过的杀人场面,不知多少,人如草芥,性命不比老鼠长虫更珍贵,死亡不过是眨眼之间的事,但是看昭宛虽然穿着男装,在得知她是女娘后,刘承训见她面庞稚嫩秀丽,便觉得她的手,不当沾血,所以他才有此一问。

    昭宛说:“我不记得前事了,但从汴梁一路到太原,便遇到了数回贼匪,更是遇到了吐谷浑骑兵前来劫掠,若是不杀人,便只能眼睁睁看着身边同伴被杀,或者自己身死。如果刀剑和身体非要沾染血污,我不能让那血是自己同伴的血,只能让那是敌人的血。”

    刘承训见她目光清澈却坚毅,不由对她又生了怜惜和看重,说:“你说得很对。”

    昭宛说:“我知道世子您有怜悯天下苍生之心,但要用善止杀,那必定要是一个善者能活恶者会死的时代,不是现世,现世只能以杀止杀。当天下安稳,弱者行于道能安稳,善者受人敬仰,恶者有律法制裁,受人唾弃揭发不容于世之时,才是藏剑于鞘之时。”

    昭宛的话铿锵坚定,掷地有声,刘承训不由对她更是刮目相看,说:“你的剑,正是因此耀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