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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

    昭宛天生沉默寡言,甚至一度被人说冷血冷情,她一向话少,此时本不欲理睬刘妪的反问,但看刘妪和初六都一副失望之态,到底和她们在一起待了十数日,不可能真对两人没有感情,她发现自己竟不愿让两人失望,只好回答:“我有数年没有见过父亲,这么前去,反倒失态,不如不去。”

    刘妪知道昭宛自出生就不受家中重视。

    张氏还在时,昭宛总做讨好她的事,但不管她怎么讨好,作为主母的张氏都不理睬她,她的那些行为反而惹家里人发笑。慢慢地,昭宛也就知道不要去做那些多余的事了,人也越来越沉默,而等家主彦卿公的注意则更不可能。彦卿公难得回家一趟,回来也不可能将时间放在这些稚子身上,最多过问昭序昭信两位郎君,昭瑾大娘子是家中嫡长女,也能得他看重,而昭宛,他能多看她一眼就不错,哪里还能奢望其他。

    所以昭宛不乐意回去拜见父亲,也是情有可原。

    虽然能明白昭宛的抵触心理,但作为唯一有心且可以提点昭宛的人,刘妪可不会放弃劝说她:“国公是你的父亲,作为子女,孝字当前,无论如何都该去拜见。再说,国公一向繁忙,在阵前舍身忘死,好不容易回来一趟,说不得马上又要离开,你怎么能因为怕失态就不去。”

    刘妪本是军中一低级军官的妻子,丈夫被杀后,她就没了依靠,而且正值分娩不久,几乎死在庆州,是昭宛生母因怀孕要回宛丘,便带了她回来。要说见识,她是有些的,这话也说得入情入理,初六已经因她这话感同身受,很是认同地不断点头。

    再看昭宛,昭宛改跽坐为盘腿趺坐,一副比刚才懈怠的模样,而脸上神色也没有端正起来,刘妪赶紧说:“二娘,在国公跟前,你可不能这样坐,到时夫人可得责怪我,是奴没有教好你。”

    昭宛只好又改成跪坐,说:“你说要回城里去,我们怎么回去?城中无人来接,我们可以回去?”

    虽然昭宛依然一副面无表情眼神死气沉沉的模样,但这话却显然是答应愿意回去了。

    刘妪面上露出了笑意,伸手接过初六手里的梳子,一边为昭宛梳头,一边说:“我自会去想法子,让庄子上备一辆牛车给二娘你用,不会累着你。”

    昭宛并不怕累,她看着镜子里自己长及大腿的乌黑长发,说:“阿奶,你知我并不是这个意思。”

    刘妪自是明白昭宛是什么意思,城里无人来接,就擅自回去,怕是会惹当家主母不快,到时候被骂一顿,还是轻的,要是当即又把她们赶回来,那就是白跑一趟了。

    但刘妪却很有把握地说:“国公回家来了,你作为女儿,无论如何该回去拜见,要是谁敢拦我们,那就闹到国公跟前去,即使是夫人,她也不能怎麼樣。”

    昭宛木木的脸上,唇角勾了一丝笑,这可不是胆小怕事的她该有的表情。不过刘妪却没有看到,她仔细将昭宛的头发梳好,一边为她梳成双丫髻,一边让初六仔细看着,“你之前为二娘梳的丫髻太高了,之后要梳矮一点,这样更端庄些。”

    初六受教地连连点头,又拿了发带在旁边帮忙。

    昭宛从镜子里看着两人手脚麻利地为自己梳头,这样精细的工作,她可做不好,不由打心里佩服感谢两人。

    等总算梳好了头,初六翻出胭脂要为昭宛抹一点,但刘妪看昭宛这些日子愿意出房门走走,饮食上也胃口大开,气色不错,不抹胭脂也面如芙蓉白里透红,便说:“先别抹胭脂了,路上有两个时辰,流了汗,就会花了。”

    初六赶紧应了,麻利地收拾了梳妆台上的用具。昭宛起身来,动了动几乎要跪麻的腿,她这院子里,几乎都是矮家具,没有高坐家具,她便也只好入乡随俗。

    此时天色大亮,太阳升起来,院子里的那株柳树在阳光里随着风飘动着枝条,另一株高大的木槿打着满树花苞,再过些时日,就该是繁花满树的美丽景象了。

    昭宛站在屋檐下,望了望天,碧蓝天空万里无云,真是好天气。

    宛丘多水泽,听刘妪和初六说,去年雨多,水差点涨到庄子里来,所幸今年气候不错,没有大肆降水,不用担心这里被淹。

    昭宛吃早饭时,刘妪便出去找人准备牛车去了,初六陪在昭宛身边,为昭宛布菜。

    宛丘水多,田多,粮食足,物产丰,连通南北,各种珍奇货物也多。虽然昭宛是被家里打发到乡下的庶女,但符家素有积累,不会短了她的吃穿。

    食案上有荷叶粥,醋拌嫩藕,鱼羹,还有酱鹅。

    昭宛吃了一碗粥,问初六,“你也用些吧?”

    初六赶紧道:“二娘,婢子已经用过朝食了。”

    昭宛知道她是不敢吃,想了想,便也不再劝。

    昭宛所住的院子在这个农庄的中央,周围多植柳树榆树桑树,往外望出去,土地平旷,良田阡陌,一直延伸至远方。

    这里全是符家的田地,因符家军功累积,所授之田,不用交税,佃农在庄子上耕种,全是仰仗符家,米粮也都交给符家。

    虽然上交米粮不少,却是比那些自耕农要好得多,那些自耕农,每年种出的粮食尚不足以交税,每每被催逼搜刮赋税的官军逼得家破人亡,只能流亡,或者聚集成盗生活。

    除了厨院里的厨娘和干杂活粗活的下仆外,昭宛身边也就只有刘妪和初六两个亲近仆婢了。

    刘妪是她乳母,自是包揽了这里的大小事。

    初六则贴身伺候昭宛,细心又能干。

    虽然身边人少,但昭宛作为这里的小主人,却没有什么不方便。

    要说有哪里不妥,便是没有人教她读书识字,也无人教她当家理事的道理,更没有人带她见识过什么大世面,所以她从小长大,便越发地沉默怯懦呆滞。

    昭宛将自己这些处境看在眼里,心里自然也是明白的,家里不重视一个人,只要不给于她教育资源,那她以后就不可能有前途和平坦的人生路。

    而刘妪见识有限,以为昭宛能够长大成人,懂得规矩,以后嫁个好人家,一切便好了。

    刘妪很快就打理好了牛车,来叫昭宛,昭宛正站在院子门口往外望,眼神放空显得呆呆的,但这份呆,又和以前的呆不大一样,不过刘妪没有多想,过来为她整了整衣裳,见干净整洁,并无什么不妥,就说:“二娘,牛车准备妥当了,咱们带几件衣裳,就出门吧。”

    初六在打那木槿花的主意,想着点上香醋和香油定然好吃,到时候就可以做给二娘吃,听了刘妪的话,不由问:“二娘过去住多久?不带其他东西吗?”

    刘妪道:“回了府里,什么没有,还带其他东西作甚。”

    初六一听就明白了,赶紧去为昭宛捡了几件衣裳带上。

    等出了院子大门,一辆牛车等在那里,赶车人是一位跛足的老翁,见到昭宛,他赶紧挨着车辕俯身行礼:“小娘子,老仆有礼了。”

    昭宛沉默地对他回了一礼,便被初六扶着上了车。

    车厢简陋,里面却收拾得很干净,昭宛坐下后,初六才坐下。

    老翁同刘妪说:“没有护卫跟着,这样出庄子,怕是不妥。”

    刘妪小声咒骂道:“去找过了,那些死狗奴,知咱二娘不受夫人看重,也没有钱财给他,根本不愿意随车。近来路上还算安泰,无事,咱们就这么进城罢。”

    庄子上有专门的私兵守护这里,以免这里被流民或者山匪盗贼所扰,因是私兵,免不得带了兵奴的无赖奸猾,看主家这位二娘子不受宠,将来又是要嫁出去的,便根本不把她放在眼里,刘妪去请他们护卫昭宛回州府,他们根本不会愿意去。

    随着一声轻鞭响,牛车动了起来,刘妪也坐进了车里来,看昭宛要掀车后的帘子看外面的风景,她赶紧抓住了昭宛的手,说:“二娘,你是国公府娘子,哪能这么没规矩。”

    昭宛颇无奈,说:“现下就咱们三人,我看看外面又如何?”

    刘妪看她一心要看外面,只好让初六为她稍稍撩开了帘子,说:“那你便看看吧,回府里了,切莫再这般无礼张望。”

    昭宛知道她是刀子嘴豆腐心,眼里带了一丝笑,看初六掀起了车上的细竹帘子,便倾身朝外面看去。

    这是昭宛第一次出门,外面是一条一直向远处延伸的田间土路,道路两边是水渠,水渠边种着桑树和榆树,水田里的水稻长得绿油油的,有佃农在田间拔除杂草,也有孩子沿着田间小路奔跑,但那些孩子看到他们的牛车后,就停下了脚步,没敢接近。

    刘妪说:“大家都盼着今年能有好收成,日子也能过得好点。”

    昭宛暂时对此没有深切感触,在初六附和的点头时,她依然盯着外面的风景冷静观察着。

    刘妪开始唠叨她父亲彦卿公、她祖父存审公,甚至她伯父叔父们的丰功伟绩,然后让她要有他们的风采,回府中去了要如何如何……

    她正说得有劲儿,牛车突然停了下来,车辕上坐着的赶车老翁在外面说:“这是符公府上的车架,尔等还不速速让开。”

    刘妪一惊,马上停下了唠叨,昭宛很冷静地说:“阿奶,外面有很多衣衫褴褛的路人,这是流民吗?”

    原来牛车早就驶出了符家庄园的范围,驶上了前往宛丘城的大道。

    路上人不少,但多是面黄肌瘦衣衫褴褛之人,刘妪赶紧让初六放下车帘子,不让昭宛看外面,她自己则从前面出去了,对外面呵斥道:“符公府上的车架也敢拦,尔等穷寒不要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