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变（下）
罗爹话音一落,卧室里一片寂静,只听见罗爹喘着粗气的声音,明显的他也是气得不轻。
罗申则被罗爹打傻了，一手撑着身子，一手捂着脸,愣在那里,一句话也说不来。
林景安和岳朗桢动也不敢动，就那么杵在地中央,努力缩小自己的存在感。这种场面下,他们能说什么？！当爹的教育儿子,天经地义！
“还愣着干什么？！”
安静了有一会儿,罗爹出声了，声音细细的，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一样，很快却又高昂了起来，终于还是吼了出来：“还不快去收拾东西！”
被罗爹这么一吼，卧室里众人明显醒过神来，罗家的几个小厮开始收拾东西，而罗申还在床上愣着，在一旁伺候的李丝明显都要哭出来了，只是主子发话哪里有他开口的余地，只能不停的冲着罗家的小厮使眼色，希望他们放慢动作，同时在心里暗暗祈祷希望自家主子快点赶回来。
所以人这么一动，立时将林、岳二人显现出来。
略带疲惫的挥了挥手，“让两位看笑话了，如今想要搬动东西，有些忙活，又不是自己家，”莫名的，林景安觉得罗爹这句不是自家说的有些重。“没能好好招待两位，倒是我罗家失礼了，明日你们再去罗宅必能好好招待，起沫，来送客人出去。”
两人本来就是要告辞，又被主人直接说了送客，便对着罗爹和罗申拱了拱手，跟着跑到两人身边的小厮，准备往出走，——这已经明显不是普通朋友可以掺和进去的事了。
“罗老爷且慢，罗老爷也说了这不是自己家，既然如此要走的话是不是应该等主人回来告个别再说？！林少爷，岳少爷，我说的可在理？”
清脆悦耳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却让林景安听的头痛。
无奈的回过头来，一边怒视罗老爷，一边对着自己使着哀求的眼色的是李行知的另一个小厮李帛。
林景安平时对李帛的印象就是不是很好，虽然李帛的姿容俏丽，但是相比沉稳的李丝，他总觉得李帛看起来不讨人喜欢，行为举止总有些骄纵的感觉。若是个小少爷也不足为奇，但一个小厮这个样子难免让人觉得违和。
他现在这话更是让林景安眉头一皱，林景安也能猜到，他说这话就是为了留人，但是说的未免有些过了。这宅子的确是李家的没错，但是李行知和罗申是什么关系，就算说一句罗申是这宅子的主子，这也是不为过的。
但是让他这么一说，却是落实了罗申是借住的这件事。
再者，林景安和岳朗桢到底是外人，之所以也不过是担心罗申的身体，想做一个和事老罢。让他这么一说，这么一使眼色，瞧瞧，罗爹的眼神的都变了。
“你，你……”
罗爹手指头直抖，在空中划过一个弧线，狠狠的落下。
“好，好，这是你李家的地方，我们罗家人住不起，怎么？小公子还想强行留客不成？！”
听见这句小公子，李帛的脸色是又红又青，被罗爹讽刺的羞愧难当，这要是往日里早就撂脸子了，这是今天却是不敢，连忙弯腰赔不是。
“罗老爷，您这说的是哪里的话，我不过是怕人家觉得我家公子失礼罢了，而且罗老爷要走，也不至于急于一时啊。”
疑惑的打量一下李帛，林景安觉得有些不对劲，这话说的，虽说是在赔礼，怎么听着反而像是在讽刺罗爹无礼似的，平时，他就这么不会说话吗？！
罗爹铁青着脸站在原地不动。
见罗爹不再吱声，林景安也停下了脚步，李帛得意了，指手划脚道，“听见没有你们，还不快把东西放回去，等少爷回来了再说。”说完谄媚又傲气的看向罗爹，“罗老爷不如回房间先休息休息，等我家少爷忙完了就回来了。”
“够了，你还不快住嘴。”见李帛说的不像话，罗申厉声制止。
“哦。”
哦了一声，李帛不以为然的低下头，却还不忘瞪视周围罗家收拾东西的小厮。
听见罗申发话，罗爹的脸色缓和下来，剐了罗申一眼，淡淡道，“你还不下床来，难道是等我扶你吗？”
“罗老爷！”
听出罗爹的意思依然是想走，李帛尖叫出声。
“李丝！”
见李帛还想说话，林景安只能插嘴。
和罗申、李行知认识这么多年，他也知道二人感情之深厚，李行知也将近二十了，依然留在松洲自然有罗申的原因，因罗申而推迟入仕的时间，在世家子弟里这也算是难得情深了。
而且这么一会儿他也看出来了，罗爹似乎就是因为罗申和李行知结契之事不满，但是再怎么不满想必也是一时的，不然也不会等到现在才发作，但是再让李帛这么搅合下去，怕是真的要情人变仇人了。
在这个孝大过天的年代，要真是父亲不同意，不要说是结契了，以后能不能正常交际都是个事，不听父言是为不孝，这可不是一般人能够承受的了的评价。
大声压过了李帛的尖叫，冷冷的盯着他，见他彷徨失措，这才收回目光，缓和的看向李丝。
“李丝，既然伯父这么说了，还不快收拾帮伯父收拾东西，伯父刚来手下人手有限，多派几个人，收拾行李，套车，都想着点。”
“是，小人遵命。”
机灵的对着罗爹拱了拱手，李丝伶俐的说道：“还请罗老爷少坐片刻，小人这就派人收拾东西，准备马车。不知道罗宅那边可曾派了人去，要不要小人先行派人去收拾收拾，久未住人不知道房舍如何了？”
见李丝有礼有节，罗爹也不好再板着脸，虽然依旧淡淡的，但起码不是黑脸了。“不必了，我来之前已经提前叫家人收拾了。”
“这样的话最好了，那小人这就收拾东西。只是罗少爷的东西有点多，再者画具什么的也不是小人等能弄明白的，小心起见，恐怕这速度就不会快，再者罗少爷本来就身有不适，忙忙乱乱的恐怕也不好……”
见罗爹的脸又有点黑，李丝连忙接着说，“不过，小人们都是伺候惯了的，想必晚饭左右必然能收拾好了，不知罗老爷是否用过晚饭再走，小人们也好先行准备。”
李丝算计着时间，再等等他家少爷怎么也要回来，怎么也得拖到他家少爷回来，这主子们的事可不是他们这些下人能掺和的。
“不必了，”罗爹甩甩衣袖，“收拾完东西我们就出发。”
李帛刚张开嘴，就被李丝狠狠的踩了一脚，得了吧您嘞，好不容易劝好了，可别再让你惹生气了。这收拾东西什么的，用多少时间还不是他们这帮下人说了算，像罗爹这种从小被人伺候大的爷，哪里知道该怎么收拾东西用多少时间。
殷勤的迎着罗爹上座，招呼人上了茶水，小步踱到林景安身前，小声的询问林景安的意思，是走是留。
看着罗申紧张兮兮的小眼神，林景安无奈的点了点头，于是李丝又重复了一变动作，也没把人往外请，直接安置三人在卧房里坐下了。
三人喝着茶，都是沉默无声，床上依然半坐着的罗申也一声不吱，只是看着地上众人忙碌着收拾东西。
再次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林景安觉得这气氛压抑极了，要不是看出罗申是真的慌了神，他现在早就撤了，哪里至于在这里干坐着。
李丝好不容易才把罗爹稳住，他也不敢乱说话，生怕哪句说的不对让罗爹再生出立时就走的心思，宁拆十座庙不破一桩婚，就当是积点阴德了。
“伯父。”
几人干坐了一会儿，就见门口猛的窜进来一个人，进门对着罗爹就跪了下去，这时，才听见有人在门口喊道，“少爷回来了。”
见身前人，罗爹脸色顿时一变，阴森森的看着他。
李行知却是当没看见罗爹的眼神，跪在那里也不说话，直接一个头就磕了下去，“不知伯父大驾光临，小子失礼在先还请伯父见谅。”
李行知现在的形象糟糕透了，往日里翩翩公子如今就是个脏公子，头上本来带着四方巾，如今已是七扭八歪的，一身华服也是灰尘扑扑，手指大概是握着缰绳的时间太长，指节上有些泛白，就是一张俊脸现下也满是冷汗。
这一整天的时间，李行知过的并不顺利。今天早上一早他还没有起床，就得知下人来报信，说是罗爹来了，昨晚就出来报信可惜城门已关，没有进来。
本来他得知消息以后就想要赶回来，只是被人劝着难得来一次怎么也要和帖子的主人见上一面再走，不然岂不是失礼，下次也不好再求。
何况罗申和他的关系并不一般，虽然来了客人赶回去是礼数，但终于的关系有个特殊情况也是可以理解的，何况他也不是不回去了，不过是稍微晚上一点，赶回去的时候马车快上一点时间也就赶出来了。
结果他等着主人时总觉得心神不宁像是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一样，终究是没忍住，没有见主人，甚至连马车都没坐，直接骑着马赶了回来，一进城门就见自家的下人等在那里，这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也知道李丝甚至又派了人去路上通知他，可惜大概是错过了，所以他居然没见到。多亏他心神不宁加快了速度，不然要是回来晚了，怕是就见不到罗申了。
既然罗爹不知道因为生了气，李行知可不敢想，罗申被接回去罗宅，罗爹就让他们见面了，还是现在说明白的好。
这样想着，罗爹没有出声，李行知就一直跪在地上没有起来。
端起茶盏抿了一口，罗爹冷笑，阴阳怪气的说道：“李公子还是起来吧，我们小门小户的，当不起李公子的大礼。我儿无礼，居然叨扰公子如此之久，我罗家也不是不要脸面的人家，一切抛费自会交还公子。”
李行知的冷汗刷的一下就下来了，没敢起身，依旧跪着。
“伯父这是哪里的话，我和罗申关系一想要好，他身体不好，自己一个人住着难免让人不放心，两个人一起住彼此之间也有个照应，起码遇事能有人拿个主意不是？”
硬着头皮说完，李行知偷偷抬眼去看罗爹的脸色。
见岳朗桢挑了挑眉，林景安有些奇怪，也不由的去观察罗爹脸色，眯了眯眼，林景安有些疑惑，是错觉吗？怎么觉得李行知说完以后罗爹好像有点失望的样子。
罗爹沉默了一下，然后站起来搀扶李行知，“贤侄还是先起来吧。”
不敢让罗爹搀扶，李行知自己爬了起来，罗爹的语气变得平淡起来，但是他却更加紧张了，冷汗留下来之后，连头皮都是凉飕飕的。
“伯父……”诺诺的叫了一句，八面玲珑的李行知第一次有不知道该说什么的感觉。
揉了揉额头，不再强撑，罗爹给人的感觉一下子变得颓废起来。
“申儿，贤侄也回来了，还不快向贤侄辞行，我们也该动身了。”
张了张嘴，罗申刚要说话，就被李行知用眼神阻止了。
陪着笑，他问道：“不知道伯父明日可有时间，伯父既然来了，身为罗兄的好友，我又怎能不招待，明日春日阁，伯父可否赏个脸？”
深深的看着李行知，直到他鼻尖都冒出来汗珠，罗爹才转移视线，看向罗申，眼神里有着惆怅、忿恨和难过，不等李行知分析完，罗爹又转回头来看他。
“不必了，我们今晚歇一晚，明日就回家去了。”
李行知脸色一变，“伯父……”
“你不必说了。”
罗爹断然打断李行知的话，神态已经冷静了下来，言语自若又带着了点冷然。
“我也不瞒你，你和申儿在一起也不是一天两天，我为何不说，为什么现在突然间来此，还决定带申儿回家？”
这……
“请伯父明言。”
“我自然会说，与其让你们觉得我棒打鸳鸯，还不如就干干脆脆的告诉你们。”
“咳咳，”
岳朗桢假咳了几声，“伯父，李兄，罗兄，我和景安今日出门游玩，回来之后还没有休息，如今有些累了，就先回去了。”
“不必了，一起听着吧，也算做个见证。”罗爹冷声道。
闻言，岳朗桢和林景安互相使了一个眼色，彼此都有点无奈，果然闲事不应该管啊，现在真是真真的掺和进去了。
“男子之间互相结交本也正常。”
听着这么一句，几人都有些迷惑，不知道罗爹怎么突然间提起这话来。
“当时申儿刚认识你我就知道了，当时觉得不过是世家公子闲来无事玩玩罢了，就当为申儿长见识了，所以我也没说什么。后来申儿搬到你这里来，我以为你们是要结契，所以我还是没说什么。而现在……”
罗爹冷视李行知。
“现在你们已经认识几年了，可有结契的打算，你本来已经该离开松洲，为入仕做准备了，为何还在此？”
一连串话问了出来，罗爹根本就没想等李行知回答。
“你们结契我不介意，但是现在算什么？金屋藏娇吗？！为了申儿不肯回家入仕，申儿又成了什么？”
说着罗爹的火气又上来了。
“你家已经有人给我传话了，说我家申儿身为男子居然以色事人，求求我罗家放过你们李家，别耽误了你的前程！我当时虽然生气但也还觉得你难得情深，可是呢？！见到我之后你居然连一句这是我契兄弟的话都不敢说，还说什么是朋友！”
罗爹的声音越来越大。
“即使朋友就不要让我儿背着黑锅，即使朋友还整日里你在一起做什么！”
张大了嘴，李行知的脑子里一片混乱，家里人去了罗家？
为什么这么巧他出门罗爹就来了？为什么有人劝他不要回来？为什么李丝派的人居然和他走了岔路？……
一件一件的李行知全部回想起来，脸色越发的难看，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罗爹越说越气，不管身前愣住的李行知，直接走到床边一把抓起床上的罗申，“都说到这种程度了，人家李家就差没明着骂你是祸水，你还有什么脸面待在这！”说道怒处，直接将罗申从床上拉了下来。
趔趄了一下，罗申还没回过神来，他本来就是个画痴，这几年有事也是李行知帮他处理了，生活的愈发无忧，以至于真的发生了什么事完全反应不过来，“爹，爹，其实……”下意识的想要为李行知辩解，他又不知道该怎么说，父亲的怒火已经完全把他吓到了。
罗申不知道怎么说不要紧，李行知知道。
之前李行知还在迷茫，但是罗申一出声，他的魂就全都回来，见罗爹把罗申拽下来床，李行知直接跪下，膝行向前抱住罗爹的大腿。
“伯父莫要如此，申弟的身体伯父也是知道的，伯父现在不过是一时恼怒，申弟要真的身体不好了，伤心的还不是伯父。”
见罗爹怒视他想要开口说些什么，李行知连忙接着说道，“我对申弟的心天地可鉴，就是在松洲随便找一个人问问，只要知道我李行知的，必然知道申弟！”余光看见了一旁不知如何是好的岳、林二人，“岳兄和林兄都可以作证！”
林景安真心也想要跪了，他现在是巴不得所有人当他不存在，怎么还是掺和进来的，只是看着李行知看救命稻草一样的眼神，他不得不硬着头皮说道：“的确，李兄和罗兄的关系甚好。”
听见林景安说话，李行知松了一口气，又继续说道，“伯父不过是觉得我未和申弟结契，其实是因为我现在没有个出身，我不过是想将来有个出身再和申弟结契，也好让申弟更加光彩。”
罗爹沉默了一下，抓着罗申的手略松，明显有所松动，见状，李行知赶紧又要开口，却被一道声音插了过去。
“就是，要是我家公子不是真心的，就罗家……现在又何必……”
“李帛！”
李丝大喝一声，打断了李帛的话，惊慌的看向罗爹。
果然罗爹的脸色再次难看了起来，拉着罗申向前走了几步，“还不和我回家！”
“伯父！”
“爹，行知他……”
“孽畜！”罗爹直接一巴掌打到了罗申的脸上。
上心，他李行知要是针对罗申上心，那个小厮不过区区一个下人，怎么就敢这么说话！
明着是附和李行知的话，实际上对罗申乃至罗家根本就瞧不上，这个傻儿子往日里到底有没有注意周围人，现在居然还想帮着李行知说话！
“爹……”
血液直冲而上，仿佛全部冲到了脑袋上，听见罗申带着哭腔的声音，罗爹脑袋嗡嗡作响，抬起脚来一脚就踹到了罗申身上。
“申弟！”
李行知见状大惊，松开抱着罗爹大腿的手，扑了上去。
他这一送手，罗爹直接一个趔趄，还没等稳住身子就听见屋子里一片尖叫，罗爹涨红了脸抬头一看，血色立时从罗爹的脸上退了下去。
罗爹之前的那一脚直接将罗申踹倒在地，现在李行知就扑到了他的面前，却不敢上前。
罗申这屋子的床是檀木所制，深红的颜色平日里看着格外深沉，只是现在罗申就躺在那里，苍白的脸和红色的木头形成鲜明的对比，那红色更是从床脚延伸了下来，染红了整片地面，一眼看过去，罗申就像一个破娃娃一样，躺在血泊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