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文官,初时的震惊之后,便是一片交头接耳,低声议论。辰旦耐着性子命其奏报,文官们则旧事重提,翻来覆去指责辰旦不该兴兵远征西域,外敌未平,内乱又生,以至今日之祸,难以挽回!云云。</p>
自从辰旦归国后下旨,广开言路,采纳谏议,果然朝野上下不乏进谏之人,辰旦见内政外事,无一不被臣民所指摘责难,气得内伤不轻,又无法说出口。辰旦便愈发做出闻过则喜的诚恳之态,大倡言者无罪,闻者足戒。既得圣谕,谏书更如雪片一般飞来,指点江山,激昂文字,过激之词尖刻之言亦是屡屡可见。</p>
每每读到这些谏书,辰旦便想起星子所拟的那道罪己诏,矫诏所书的一条条罪状,犹如将朕扒光了当众凌迟。始作俑者,其无后乎?既然孽子矫诏开了头,天下之人自然名正言顺,群起而攻之,朕被当成了活靶子,天下之大,竟无处可避!</p>
呵呵,呵呵,辰旦冷笑不已,几近自虐地收集着四面八方的谏书,将之皆暂存于御书房怀德堂的偏殿暗阁中。暗中切齿,尔等自书供状,铁证如山,待朕养好了病,理顺了国事,再来一一收拾这些谤议君上的乱臣贼子!</p>
此时,辰旦听殿中颇有几名文官喋喋不休于自己的种种往日之失,却又拿不出任何可行的退敌之策,心头愈发恨极,朕高官厚禄把你们养着供着,骄纵得你们无法无天了!在外即叛变,在内即谤君。社稷有难,你们这些酸儒书生除了耍嘴皮子,逮着机会来嘲弄朕,还有什么用处!</p>
辰旦好容易捱了一个多时辰,已到了平日散朝之时,仍是无所决断,辰旦愤然站起,狠狠一拍御案,嘶声吼道:“滚!”群臣登时惊秫战栗,如梦方醒,低着头作鸟兽散。辰旦盯着衮衮衣冠仓惶退下,暗中攥紧了拳头,心头已骂了千万遍“废物”“混账”!</p>
少时,文武百官已退得干干净净,辰旦仍呆坐于金光灿烂的宝座之上,许是一夜混乱未眠,头痛得愈发厉害了,昏昏沉沉间竟不知该要如何。片刻后,一名内侍从朝天殿外进来,至御案一侧当值的总管前,低低说了句什么。总管即上前低声禀道:“皇上,大内侍卫子扬求见。”</p>
子扬?辰旦总算定下神来,他早有旨意,子扬求见必传。诚如星子所料,那日他在寝宫受杖昏迷后,辰旦思前想后,该如何处置星子是好?不能放不能杀,若要囚禁牢狱之中,前番赐死便未曾公布死讯,宣告罪名,今日又以何理由交付有司?星子所涉罪状皆至为机密,自不能交由刑部,走露了风声。而宗人府虽司职圈禁皇室宗亲,但星子只有义子的名分,朕若将他送去那里,岂不是承认了他的皇家血脉?</p>
最终,辰旦决定养病期间,暂将星子囚于临近轩辕殿的听风苑,以便随时听召。辰旦也无心再讯问星子,一口气却咽不下去,遂命子扬每日毒打他一百鞭,罚跪一个时辰,不能让他死,也要多让他吃些零碎苦头。</p>
特意指派子扬行刑,辰旦确实存了一石多鸟之心,此外,子扬本非置身事外之人,虽不知道他到底知晓了多少内幕,但他身系其中利害,比之一个不相干的人来,更不易泄露秘密。子扬伤势刚刚痊愈,闻诏倒二话不说答应得痛快,执行任务亦是一丝不苟。辰旦深知子扬与星子素来交好,他此时却毫不犹豫地落井下石,虽说是星子连累他在先,辰旦初时总觉有些不安。但近来要操心的大事太多,哪还顾得上这些细枝末节?子扬多日来兢兢业业,也让辰旦消去不少顾虑。</p>
辰旦不时听取子扬回报,了解星子的动态。星子每日不逃不躲,安心受罚,也不出辰旦的意外。从那日寝宫受杖的情形看,他这次归来是铁了心,下足了血本,自不会在乎这点散银碎金。但星子究竟意欲何为,辰旦仍是琢磨不透。辰旦料得他不会逃跑,听风苑也未派重兵看守,只是暗中监视,星子却毫无异样。</p>
辰旦起身离座,转进了偏殿,召子扬觐见。子扬进殿行礼请安,辰旦依惯例屏退了众人。子扬即开门见山道:“启禀陛下,星子今日桎梏尽去,孤身留在听风苑中。他让卑职代为禀告陛下,听风苑积水甚深,屋里也是乱七八糟,已经不能住人。皇上若无别的旨意,他就暂回忠孝府了。”</p>
子扬几乎一字不差地转述了星子的原话,连语气也描摹得差可相似,辰旦闻声便如见人。昨夜混沌之事突然明明白白逼到眼前,一幕幕清晰无比。最后,一切定格于星子绝袂而去的背影……说来奇怪,星子这回大逆不道,辰旦竟不似往日那般暴跳如雷,反倒生出隐隐的后怕。朕若真的一时冲动杀了他……旋即哑然失笑,朕若能杀得了他,他早已死上千回万回了,又怎能容忍他猖狂至今,甚而胆大包天,无所顾忌地公然与朕叫板?</p>
然而,辰旦却不愿承认更深的一层后怕。轩辕殿中,他居高临下有恃无恐地教训朕,说了些什么?他说他要不告而别,离开朕,永不再见?辰旦惊觉,星子若真要走,朕竟毫无把握拦得住他,也再没有什么可以要挟他。神兵利剑在手,更如虎添翼。而他要去哪里也是不言而喻的,若他南下相助箫尺……不!辰旦心间忽似坍塌了一块,说不清缘由的惶恐,只有一个声音反反复复在心底回荡,愈来愈清晰坚定,朕不能让他走!无论如何,绝不能让他走!</p>
他不住听风苑,想要回忠孝府?西域远征归来,星子先是以侍卫之身昼夜于宫中值班,后被辰旦设计擒拿赐死,却秘不发丧,只道是忽患重病,圣上开恩于宫中静养。故星子自远征返京以来,尚未踏入忠孝府半步,忠孝府中亦不知消息,仆役下人一切如常。他要回忠孝府虽是情理之中,但若让他出宫回府,岂不犹如放虎归山,朕如何掌控他?而如今,他既不愿,朕欲将他强行锁在听风苑中,亦已是不能。</p>
辰旦眉峰一扬:“他现在哪里?”</p>
子扬垂首答道:“回陛下,他仍在听风苑里,等候圣谕。”他还坐在那院墙上,自在悠然地吹叶哨儿么?子扬眼前一闪而过星子孩子般的淘气神情,嘴角禁不住微微上扬。他就象那振翅天际的鸿鹄,却为何硬要闯入这深宫之中?就算有琼楼玉宇,锦衣玉食,也不过是金丝囚笼,又怎是他的栖身之所?无垠苍穹,才该是他的归处啊!</p>
辰旦“嗯”了一声,挥手命子扬暂退殿外等候。</p>
子扬应了声“是”,正欲退下,却又被皇帝唤住。子扬停下等辰旦的吩咐,皇帝却蹙着眉,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