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子扬安排停当,即回来解开星子的手足镣铐,将他从十字刑架上放下来,把他半拖到那堆鹅卵石上,沉声正色道:“皇上谕命,令你每日跪在此处思过一个时辰。”他句句皆直言奉了皇帝之命,无对星子的尊称,甚至连名字都省了。</p>
星子咬住下唇,原来每日除了挨上一百鞭,父皇还额外附送了一份思过的点心,是不是还得跪下谢恩领赏呢?星子见子扬并未提出此项要求,便只是低低地应了声“是。”</p>
星子赤足站在圆润光滑的鹅卵石上,周身伤口渗出的鲜血一点一滴流下,落入石头的缝隙之中,如沙漠中的泉水转瞬消失不见。凹凸不平的触觉从脚底透过来,星子的一颗心已如破布般,被揉成了一团。</p>
于鹅卵石上跪一个时辰,若是换成从前,实在算不得什么,就是跪在尖利的铁钉碎瓷之上,星子也从未皱过一下眉头。可星子的两只膝盖曾被辰旦赐下的那双扎满了银针的金丝护膝足足折磨了近一月,无论骑马行军,扎营歇息,甚至在御营中跪侍竟夜,皆不曾片刻离身,无数锐利的银针深深刺入了骨髓之中。那样的痛苦,如噩梦一般,时时刻刻无情地折磨着星子。后来,辰旦虽然终于允许星子取下了那双**夺命的护膝,但连续奔波不休,无法精心疗伤,骨缝中的细微伤口至今未曾愈合。星子行动之间,尤其骑马之时,附骨之痛仍如影形随,令他苦不堪言。</p>
星子看了看天色,日头已悄悄西移,浓密的梧桐树荫遮住了少许阳光,不似正午那般毒辣火热。舔了舔干渴的嘴唇,中午喝下的那碗稀粥早化作了汗水血水流得一滴不剩,星子望着那口大水缸,试探着请求子扬:“大人,能不能先给我一碗水喝?”子扬双手抱胸,眼神冷漠,紧闭双唇,毫不动容地摇了摇头。</p>
星子无法,转过身去,背对着子扬,缓缓屈膝跪下。果不其然,**的膝盖甫一接触到那起伏不平的鹅卵石,星子便差点本能地弹跳起来,握紧双拳,指甲深深地刺入掌心,强迫自己将全身的体重皆压在早已不堪重负的脆弱膝盖之上……此时无论满背的杖伤,还是身前的鞭伤,都已经无足轻重了,所有的痛感都集中在膝盖那两片薄薄的半圆形骨头之上,象是被人以锉刀狠狠地锉着骨头……星子拼命想找什么转移注意力,还算好吧,鹅卵石而已,没有让我跪烈火烧得通红的铁链算是走运了,听说那是刑部绝杀的酷刑,再厉害的江洋大盗都闻之丧胆,望之失魂,而无不屈服。</p>
星子于乱石上颤抖良久,方渐渐平静下来。豆大的汗滴带着滚烫的温度,从额头不住地滚落。星子拼尽全力,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却听得身后的子扬“嗤”地冷笑了一声。象是心脏骤然被人狠狠地捅了一刀,泪水霎时毫无防备地涌入星子的眼眶。原来自己还是太脆弱太天真,身体的万般伤痛毕竟可以忍受,但来自至交好友的背弃终究无法漠然处之。星子死死地咬住牙关,抬头望天,强忍着不让泪水落下,却抑制不住肩头一阵抽搐。</p>
父皇,他真是好手段,知子莫若父,他毕竟找到了我最大的弱点下手,这是远胜过刑杖金鞭针刺刀割的酷刑啊!星子无声叹息,父皇……我到底是不该怨恨他的,他也曾经信任过我,冀望过我,而当我决然背叛他时,他是不是也象我此刻这般猝不及防,心痛心伤,无法面对,无处言说?他让子扬来折磨我,就是要我尝到这样的滋味么?</p>
星子虽经历过无数大风大浪,理智告诉他,此时绝不是感情用事的时候,自己也应该装得和子扬一样冷漠平静,可难言的痛楚仍然从心口弥散开,一波接一波涌到眼前,一草一木都渐渐变得模糊,仿佛染上了一层蒙蒙的殷红血色……星子不敢哭泣,不敢让子扬发觉自己的脆弱无助。但仍可察觉到身后的子扬紧紧地盯着自己,如剑的目光在满布伤痕的**身体上梭巡,让自己无可遁形。</p>
膝盖的疼痛愈发无法忍耐,并不尖锐的石头却如钢针一般钉入了骨头,无数绽裂伤口中鲜红的血汩汩留下。时间犹如停滞,象是过了一百年一千年,象是回到万古洪荒……一个时辰还没结束,星子突然眼前一黑,滚倒在地!</p>
哗啦!一桶冷水浇在星子头上,星子登时苏醒过来。不!这不是冷水,而是冷盐水!鞭伤杖伤的伤口顿时象是窜进了千万条狂暴的小蛇,疯狂地沿着血管四处奔窜,血肉被撕裂,连骨头都似被一口口啮咬!剧痛之中,星子无意识地在鹅卵石上翻滚了两圈,满脸是水,咸咸的盐水流进嘴里,苦涩得象眼泪的滋味,喉间却已发不出惨叫。</p>
星子费力地睁开眼睛,难以置信地望着子扬……水雾弥漫中,子扬棱角分明的五官僵硬得犹如刀刻一般,双唇紧紧地闭合着,看不清他的眼神,但他的神态,不似看着一个人,而象是对着一条形容狼狈的落水狗,嘴角甚至挂着一丝残忍的笑意。</p>
果然,这是你的快意么?星子默默地转开了视线,却听子扬冷冷地喝令道:“起来!”星子不做声,也不愿动弹挣扎,带了一点点赌气的心思,我不起来又如何?我真要抗命,不要说子扬你,就是父皇亲临,也拿我毫无办法。</p>
等了片刻,子扬见星子不为所动,便一把抓住他的手镣,将他直直地拽了起来。星子内力被制,也不打算强行破解,任由他摆布。暗中叹息一声,我若对抗他,我能倚仗高强武功和与皇帝之间若有若无的父子之情,有惊无险一次次死里逃生,而他岂不是又要平白遭了池鱼之殃?是我从前欠了他,这笔债总得归还……</p>
子扬将星子重重地杵在那堆乱石之上,星子的膝盖早就磨破了,这会又被盐水泡过,跪在起伏不平的鹅卵石上,便如在地狱中受那抽筋扒皮之苦……星子虽曾经历了无数折磨,但似乎从未如这般狼狈过……</p>
子扬的声音既冷且硬,如那千年不化的冰川:“方才反省中途倒地,照规矩,思过的一个时辰须重新算过。”星子听他一板一眼地说出这句话,咧了咧嘴,忽觉想笑,又笑不出来。子扬什么时候竟向师父学到了这套?幸好我在黄石山中已经久经训练,不然听到了这句话,怕是直接又昏倒在地,再难爬起来了!</p>
若是星子能用内力护体,撑过一个时辰倒不算难事,可如今他穴道被封,痛感耐力和常人一般无二,唯有咬紧牙关硬挺下来。时光仍如蜗牛踟蹰不前,待刑罚结束,天色已近傍晚,灼热如火的骄阳已收敛了肆虐一日的锋芒,只为远处宫殿的琉璃飞檐镀上了一层薄薄金光,几缕柔絮般的白云轻逸飘荡于天空中,小院的绿草繁皆笼罩在一层淡淡的青灰色暮霭下,晚风乍起,吹过庭院,浓荫茂叶簌簌有声,风中带着略显闷热的水气。</p>
可这样的美景,在星子眼里却凄凉如坟地。听得子扬宣布结束,近乎虚脱的星子难以置信,这样惨痛惨烈的一天,总算是捱过去了么?</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