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掌刑的首领再度来禀,声音惶恐不安:“皇上……”后面却不知该如何启齿。</p>
辰旦徐徐地睁开眼,摆摆手,打断了他未完的话。首领以为皇帝不悦屡次中断,正要硬着头皮下令继续,辰旦却转向侍立一侧的英公公:“扶朕起来!”听到这命令,首领已了然于胸,即退到刑凳之后,垂手侍立,其余行刑之人也识趣地停了下来,退到他身后两步,恭敬肃立。</p>
辰旦自染病以来,缠绵病榻,已有数日不曾下床。英公公听得命令,殷勤上前,为皇帝披上一件海蓝色锦缎绣云纹蛟龙外袍,系了腰带,跪下替他穿好羽缎软鞋,搀扶着他起身。辰旦下地之时,脚步有些虚浮摇晃,头中晕眩,暗中一叹,朕这回算是从鬼门关前下来了么?一念闪过,忽找到了留下星子性命的理由,既是他带来了治病的特效药物,朕若此刻杀了他,谁还知晓药性?若朕病情反复,尚须他解惑施救。或者,他会不会在药物中另做了手脚,那就更不能让他死了!</p>
那日得知宝儿非为亲生后,辰旦一怒之下,当场拔剑亲自诛杀了方舟,不久却发现自身染上重疾,无法可想,其实已然懊悔。有了这理由,今日饶星子一命正在情理之中,方才的两难问题登时烟消云散,辰旦竟隐隐觉出几分轻松。</p>
刑凳离御榻约有五六丈远,辰旦一手扶着英公公,慢慢踱到刑凳之前。但见星子一双蓝眸似睁似闭,湿漉漉的脑袋无力地偏在一旁,乌黑的长发散乱地垂下,嘴角不断地沁出鲜血。而从肩头到脚踝,皆已是一片血肉模糊,几乎不见人形。辰旦冷冷地瞥了慎刑司首领一眼,示意他将星子弄醒。</p>
首领仍只能用了熏香,浓烈刺鼻的气味带着一股恶臭,弥漫四周,辰旦嫌恶地蹙起剑眉。但星子迟迟没有醒来,辰旦不耐,令首领撤走熏香,复让他用力摁住星子的人中。如此三番,星子仍静静地躺着,没有一点声息。</p>
他死了么?他真的死了?不,他是又来装死吓唬朕?辰旦愤愤地想,却抑制不住地心慌意乱。眼见星子吐血不止,是又受了内伤吗?辰旦深深地吸一口气,侧头命令英公公:“去倒碗参汤来!”寝宫之中哪有参汤?御膳房中也未必时时备着,但英公公敢怠慢?忙应了声是,飞一般地奔出大殿。</p>
辰旦站立不稳,倚着殿中的蟠龙金柱,凝视着毫无生气的星子,他躺在朕的面前,触手可及,又象是远在天边,飘渺虚无。多日来困扰辰旦的噩梦再度浮现,他所谓的诈死复生,是否也只是一场梦,待睁开眼时一切都是虚空?朕再度一无所有,唯有无边的黑暗包围着朕?……无处措手的无助感挥之不去,令辰旦烦躁难言。</p>
“咳!咳!”喉间一阵气紧,辰旦猛地大声咳嗽起来,咳得掏心剜肺一般。不知星子是不是听见了,竟开始微微挣扎。辰旦不觉止住咳嗽,屏住呼吸,目不转睛地望着他。半晌,星子缓缓地睁开了眼睛,只是那一对蓝宝石似的眼眸已蒙上了一层迷蒙的雾气,似黄昏时分浑浊而黯淡的天色,星子茫然地看着前方,已不见归来初现身时那飞扬的神彩。</p>
“父皇……”星子气若游丝,低低地呢喃着,一声呼唤似若有若无的梦呓。</p>
辰旦闻声登时气结,抿紧了双唇,死死咬住牙关,抑制着胸中翻涌不息的气流,真恨不得将他拎起来,重重赏几个耳光!“父皇”,孽子是摆明了打死也不肯退后一寸,他还真是死猪不怕开水烫,铁了心与朕对抗到底了!不!他是吃定了朕不会真的打死他……朕,朕……可恨!</p>
辰旦始终不能明白,为什么朕手握天下芸芸众生的生杀予夺,却每每奈何不得星子。他为所欲为,想做什么便做什么,朕的圣旨,在他眼里还当不得一张废纸!哪怕朕一次次将他打得死去活来,不但问不出一句口供,甚至连称呼也不能由朕做主了!</p>
如果说两年前,他初出茅庐之时,朕还能以帝王之权势压制他的话,自他从突厥营中归来,无所顾忌地向朕坦白实情后,告之朕他便是那人神共惧的真神使者,朕对他的辖制便越来越力不从心了。而这一回朕费尽心机将他擒获赐死,他却轻轻松松便逃出朕的天罗地网,反堂而皇之地返回皇宫。他的举动,早已认准了朕拿他无可奈何……就算朕今日把他当场打死,也不过是赢了一盘让子棋。他肆无忌惮坚持称朕为父皇便已昭明了一切……这种认知让辰旦愈发挫败,无言中再度攥紧了拳头。</p>
分明能感受到父皇熟悉的气息,知道他就在身边,却听不见辰旦的回答。星子脑中昏沉,眼前一团团黑乎乎的暗影飘来荡去,却什么也看不清,手足亦动弹不得。星子静静地趴了片刻,复拼尽全身的力气,颤声开口唤道:“父皇?”辰旦仍是不做声。“父皇,求您……您饶了儿臣吧!”星子断断续续地吐出这几个字,一大口鲜血从嘴角涌出,一股血腥气扑面而来。星子双眼一闭,复又昏厥。</p>
辰旦一动不动地站在星子身旁,对星子的恳求恍然未闻。那一队行刑的黄门则如泥塑一般,垂首侍立,亦不敢出一声。</p>
不多时,英公公连滚带爬地跑进轩辕殿来,手中拎着一只朱漆五福的食盒,直奔到辰旦身边,气喘吁吁地道:“陛下,奴才已取来了参汤。”</p>
辰旦却不置可否,转过身来,不动声色地道:“扶朕回榻上去。”</p>
英公公忙放下食盒,陪着小心,扶辰旦回御榻上躺着。辰旦远远地瞥了眼刑凳上鲜血淋漓的星子,略带疲倦地阖上眼。他的本事大得很,既然已经苏醒了,想来没那么容易就死掉。连上回朕真刀实枪地赐死他,明明见一柄寒刃端端插入他的胸膛,他都能玩样逃脱,何况今天只是挨了一顿打?朕何必再浪费上好的参汤?只是,朕该如何安置他呢?辰旦无声地轻叹了一声。</p>
星子是在铺天盖地的疼痛中醒来的,但最痛的反倒不是一身的杖伤,而是脑中的剧痛,仿佛有只大铁锤在重重地敲击大脑,似要炸开了一般。这是什么道理呢?刑杖并没有敲碎我的脑袋啊!</p>
星子略一思索,巨痛愈甚。本能地微微一动,手足仍被绑缚,不能动弹。有一瞬间,星子以为自己仍被绑在轩辕殿中的刑凳上,那漫长如无间地狱的杖责仍未结束……我到底是命大啊?就这样还没被打成肉酱么?或许我已死了,到了阎王殿上,这场酷刑将永无止休……</p>
星子苦笑。闭眼等了许久,迟迟不见刑杖再次落下,方察觉有什么不对。星子费力地睁开眼,察觉自己趴在一张床上,四肢被大字型分开,手腕和脚踝都被镣铐牢牢地固定住。原来,自己并未一命呜呼奔赴黄泉路上,星子却并不好奇探查身在哪里,只要没死,什么地方都无所谓,反正眼下都一定是在父皇的控制之下。</p>
星子复闭上眼睛,说不清此刻心情。不管怎么样,这一场豪赌,我终究是赢了,终究是赢了,哪怕以血肉之躯付出了沉重的代价,哪怕只是一场惨胜……父皇没有再一次杀死我,那也就意味着,他是真正地放过了我,原谅了我,就算他再不甘心不情愿……</p>
在烈火焚身的疼痛中,星子竟有一丝难以言状的得意,复暗自惭愧。这一结果绝不出乎意外,我早已经料到,不管下什么样的赌注,其实我已稳操胜券,我获胜,只是因为父皇并不象他自认的那般无情,那般残暴,他到底还是不忍……父皇,你总认为我在使苦肉计,这便是我的苦肉计啊!你既已知道,为何偏偏要再中计?</p>
但是父皇,你不必懊丧,你并不是失败者,因为你还有我,只要我活着,不管以后有多少狂风暴雨,惊涛骇浪,哪怕全世界只剩了我一人,我都会在你身边,守护你平安。这一点,我永不会欺骗你。</p>
星子挨打时并未动用内功护体,不但臀腿皆被打烂,肩背也已是皮开肉绽,重杖伤及脏腑,胸口气血翻滚,恶心难受。星子就势俯卧着,默默地运功疗伤,心情随之沉静下来。挨了这一场毒打,伤势沉重,痛得人魂不守舍,眼下也做不了什么。不如既来之,则安之。好歹现在还是躺着,不用日复一日在马背上颠簸挣命,已是莫大的幸运。</p>
星子运功了大约一个多时辰,胸中的腻烦之感渐渐减轻,脑袋也没那么疼痛了,但呼吸之间,全身的剧痛却如星火燎原般熊熊燃烧,不但每一处流血的伤口如利刃切割,每一处骨头亦在肆无忌惮地叫嚣着,仿佛大大小小的关节都已寸寸折断。凭这强烈而粗鲁的痛感,星子知道,遍体外伤并未上药治疗。也是,父皇留下我一命已属皇恩浩荡,怎能奢望他再为我延医疗伤,待为上宾?</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