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六o 鸩酒
辰旦于赤火营中几番被星子胁迫羞辱之时,恨不能将星子擒下后,以百般酷刑痛加折磨,让他生不如死,最后再抽筋扒皮,千刀万剐,受尽零碎苦头,方能泄恨雪耻。 但现在真正捉住了他……辰旦深深地吸了口气,静下心来思量,眼下人多眼杂,若不及时处置,就算他不越狱逃走,色目也必有埋伏在暗处的内应,夜长梦多,敌暗我明,不知会生出什么事来。</p>
罢了,那箫尺草莽之众,不过是趁乱起事,国内空虚给了他可乘之机,终究不足为虑;星子既然是色目的国王,一旦受戮,色目亦无所凭。待靖平了内乱,朕再挥师西向,灭了色目报仇雪恨!孽子既然一心与朕敌对,朕何须借孽子之力?或会再被他所乘?从前朕几次三番,犹豫不决,留下了这个祸害,养虎为患,几至不可收拾!教训还不够多么?何况,朕现在已经另有子嗣,无须再顾念父子之情留下他!为了幼子锦祺的安危,更必得快刀斩乱麻果断处置!</p>
星子一句话顶得辰旦作声不得,众人见辰旦龙颜不悦,亦屏息静气,殿上空气几乎都凝成了冰。星子瞥到了身旁环拥的侍卫们眼中多有掩饰不住的焦灼担忧,蒙铸更大打眼色,示意自己赶紧求饶认罪。我曾有恩于他们,他们今日受命行事,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虽为鹰犬,天良未泯,倒也孺子可教,后来可期,不错!不错!星子嘴角含笑,学着老夫子的样子微微颔首。</p>
辰旦思忖良久,还有一桩,搜身未见到色目国王的信物,但此事不能在大庭广众下问他,不过问了定然也是百问,那就……到此为止吧!未曾让星子屈服,辰旦终究不甘,狠狠地逼视着他,沉声道:“你既然怙恶不悛,丝毫不知悔改,事到如今,也就怪不得朕了!”言罢,一招手,便有一名锦衣内侍,手捧朱漆鎏金托盘趋步上前,辰旦轻轻揭下盖在托盘上的明黄色绸布,赫然入目的是一只象牙雕嵌金边的精美酒壶,一只象牙金边玲珑酒杯。</p>
辰旦面无表情,语气平淡:“朕赐你御酒一杯。”他一生杀人无数,当年弑父上位,也不曾眨一眨眼。此刻既下了决心,更不再有所犹豫。</p>
一杯鸩酒,这本不是辰旦想赐予星子的礼遇,但星子自从前年进京以后,轰轰烈烈做下了无数大事,声名之盛,国中京中几乎无人不晓。若大张旗鼓地将之系狱审判,明正典刑,他名声太隆,受惠于他的人甚多,不知会不会夜长梦多、横生枝节。何况,他若趁机说出他便是西域尊者,更是麻烦,还是这样悄悄地送他上路为好。</p>
辰旦顿了顿,又问:“你还有什么要说的么?”</p>
星子乍见象牙酒壶,蓝色瞳孔微微收缩,努力挣扎着俯身叩首:“罪臣……谢陛下恩典!”</p>
父皇,一杯毒酒,体面赐死,而不是将我千刀凌迟五马分尸,这便是你对我最后也是最大的仁慈了吧!我究竟是该感谢你呵……父皇,你终要我死,才能罢休啊!不知我死之后,你我之间是否就能恩怨两清了呢?你是否能不再恨我,而残留些许怀念?能否就此安然入梦,而不再夙夜难眠?</p>
星子缓缓地道:“罪臣忤逆犯上,罪不容诛,今日伏法,绝无怨言。唯愿陛下不再因罪臣之故,祸及他人,臣伏唯所请,恳求陛下开恩。黄泉之下,亦铭感陛下恩德。”</p>
星子只认忤逆犯上之罪,却终不愿承认谋刺的罪名。子扬的憔悴面容和满身伤痕于星子眼前飘来荡去,挥之不去。星子轻轻一笑,子扬啊子扬,这次我可是拼了一死,帮了你大忙,助你立此大功!你记着,你欠我一条命,得好好地活下去,要是死了,可对不起我哦!</p>
辰旦已将星子视为平生的头号大敌,不料星子临死竟如此平静,倒显得朕这般大动干戈似牛刀杀鸡般小题大做无事生非。他费尽心机算计朕,竟然肯乖乖受死么?辰旦的不甘之情愈发强烈,却不知当说些什么,只含糊地“唔”了一声算是回应。辰旦以目示意,那名捧着朱漆托盘的内侍趋步至星子身前,微微躬身,不敢与星子视线交接:“殿下!”</p>
星子以戴了镣铐的双手接过托盘,置于地上。忽抬起头来,定定地望入辰旦眼中:“陛下,罪臣还有几句至关重要的话,欲单独向陛下禀告,恳请陛下恩准。”他果然不愿痛痛快快地就死,又要玩什么样?辰旦剑眉一挑,心头倏然腾起一股怒气,鹰眼如炬,射向星子。星子却又是嗤声一笑:“罪臣此时武功尽失,手无缚鸡之力,已是一介废人,更有重镣在身,臣已是将死之人,陛下还怕什么呢?”</p>
上回辰旦捉拿星子归案后,命刑部良大人密审,星子便曾使出这招,一举挟持了良大人,辰旦当时却不怕他,从皇宫匆匆赶来,坦然赴约,且冒险留下,与他独处,后仅凭三言两语,星子即束手就擒。但经历了西域这场巨变之后,辰旦每回单独面对星子之时,便有种无依无凭的恐慌,此时亦莫名心生惧意。</p>
星子毫不退让,目光炯炯地对视着辰旦,嘴角挂着一丝揶揄嘲讽的笑容。半晌,辰旦咽下一口唾沫,努力镇静。朕乃九五之尊,浴血沙场敌军千重,亦不曾退后,若今日怕了这手无寸铁束手待毙的小子,平白让殿中一帮侍卫宦人看笑话。反正他即刻便命赴黄泉,不妨听听他会说些什么,或许能探出一些隐秘之事也未可知。</p>
辰旦挥挥手,侍卫太监们会意,鱼贯而出,片刻之间已无声无息地从来时的侧门退得干干净净。偌大的怀德堂只剩下了辰旦与星子,二人一坐一跪,纹丝不动,宛如沉睡千年的兵马俑。春日的和煦阳光透过雕窗棂,照进死气沉沉的殿堂,于金砖上投下一团团斑驳陆离的光影,却留不下一丝一毫的暖意。</p>
“你有什么话,现在可以说了。”辰旦俯视着脚下的星子,冷冷地道,语气略有不耐。</p>
星子抿了抿薄唇,父皇,你竟然连听我“死前”说一句话都不愿意了么?在你眼中,我真的就只是洪水猛兽那般可怕?你真的迫不及待的要看着我横尸当地而后快?父皇,你再也不肯给我机会挽回了么?星子忽涌起无端的伤感,生离死别之际的伤感……眼角发酸,几欲泪下。</p>
星子努力跪直了身子,神情安静而从容:“陛下曾赐臣一幅先皇后的画像,臣视若珍宝,一直置于紫檀木长匣中,珍藏在忠孝府的内室衣橱底层。待臣死后,陛下可命人暗中取回。”星子说到这,黯然低头,卷曲浓密的长长睫毛,于无瑕美玉般的皎洁面容上投下了一圈浅浅的褐色暗影。星子的声音不由带了丝丝哽咽:“罪臣……辜负了陛下的厚爱,不敢再受陛下之赐……更不敢有辱先皇后的令名清誉。”</p>
星子此言倒出乎辰旦意料。前年夏季万国盛典,星子火中救驾,于凤凰台行宫中疗伤时,辰旦迫他认父,曾以发妻央姬的画像相试,赌星子因生母难产致死而心存内疚,星子果然入毂,后请求辰旦将此画像赐予他。今日辰旦将星子以侍卫谋刺之罪赐死,自不愿他与皇室再有什么瓜葛,但几乎已忘了此节,乍听星子提到央姬的画像,辰旦忽惊醒,若让旁人看到那画像,而猜出什么端倪,恐为不妥,他倒是为朕想得周到!辰旦下意识环顾四周,虽不是什么大事,却事关皇家机密,不可泄露了风声。</p>
辰旦心底微动,面上仍是波澜不兴,只点一点头:“朕知道了。你还有什么话么?”稍停一停,还是忍不住问:“色目国王的信物在哪里?”话一出口,便即后悔,朕这不是自讨没趣、自取其辱么?</p>
果然星子摇头:“回禀陛下,不在罪臣这里。”</p>
“那好,”辰旦知道星子铜齿铁牙,无法撬动,也不想白费力气。指了指红木盘中的象牙酒壶,眼神冰冷如刀,“没有什么事,就请吧!”</p>
星子凄然一笑,如夕阳西下的余辉映照着万古冰山,灿烂无比而凄凉无比,一字一句却似春日夜半子规声声泣血,徒唤东风:“陛下,不管你信不信,臣自两年前得知身世,归于陛下之后,从未有过弑君篡位之心,臣便是粉身碎骨,也不会对陛下不利……”</p>
辰旦冷了脸一语不发。星子悠悠喟叹,此时此刻,言语已属无益。颤巍巍地拿起象牙酒壶,微微倾斜,一道酒液于空中划过优美的弧形,如天上的彩虹坠落凡间,瞬时斟满象牙金杯。缓缓举起杯盏,星子深深地凝视着那殷红色的酒液,如鲜血流淌,如烈火燃烧,如落日铄金……忽然,星子手一松,一声脆响,象牙杯已跌落金砖,霎时碎成无数碎片,鸩酒洒了一地,红如满山杜鹃,刺人眼目。</p>
“你……”辰旦一阵慌乱,他这是何意?又欺骗了朕,不肯受死,要趁机发难,来胁迫朕么!</p>
辰旦噌地一下,从蟠龙宝座上跳将起来,左右皆是空荡荡的,无人拱卫。一声“来人啊!”尚在喉间滚动未及出口,忽然眼前一,星子已然站起,手中已赫然多了一柄明晃晃的匕首,锋利刀刃泛着青色的寒光。</p>
辰旦一瞥,方才本置于御案上的那柄从星子贴身搜出的匕首,已然不见踪影。“你……你要做什么?”辰旦这一惊非同小可,声音亦是微微颤抖。星子戴着重镣,如何行动,朕竟未看清!他不是中毒了么?不是被化去全身功力了么?难道又是设下圈套来诳朕?辰旦张大了眼睛,几乎无法置信。想要喊叫,却因恐惧至极而发不出声音。</p>
星子弯一弯嘴角,绽出一个诡异的笑容,似自嘲自怜,又似悲伤难抑:“陛下勿惊!我只是想告诉陛下,这鸩酒对我无用,还是用这柄匕首来得痛快!”手腕一翻,却用刀刃对准了自己的心口,笑容愈显嘲弄之意,“陛下,你曾经金口玉言,可免我三次死罪,到今日还能算数么?你能再原谅我一次,饶我一命么?”</p>
辰旦一时未明其意,他到底要想做什么?要朕饶了他,那怎么可能?欲要怒斥星子,却又慑于他手中的凶器,只狠狠地瞪着他,不发一言。忽然,一滴浑圆如珠的清泪毫无预兆地从星子的蓝眸中滚落,划过洁白如玉的面颊,无声无息地跌落尘埃……</p>
辰旦心念未已,寒芒一闪,星子手腕一动,那柄匕首竟是直直地插入了他的胸口,顿时红光飞溅,似划破天际的那颗血色流星!“父皇,这次……你可以相信我了么?你若相信,便……原谅我吧!”星子嘴角微动,轻轻吐出最后一字,安然阖上双目,身子晃了几晃,随即轰然倒地。</p>
“丹儿!”眼见星子倒地,辰旦几乎是本能地大叫了一声,冲上前去,扶住星子的躯体,“丹儿!星子!”辰旦又徒劳地连唤了两声,星子偏着头,倒在辰旦怀中,全无半分回应。辰旦伸手探了探他鼻息,已然没了呼吸。那柄匕首端端插在他心口,没入了一半,辰旦试了试,不敢去动,不小心却沾染了满手鲜血。</p>